“那……这些两属户怎么甘愿为前驱，跑来南国打草谷？”潘令宁怔怔一问，声音轻了许多，变得小心翼翼。
“你猜为什么？”陈靖终于转眸看向她，眼锋变得犀利如锥。
潘令宁只是静静望着她，不敢多问。
“两属户，多聚集于拒马河畔，河之南为雄州的辖地容城县和归义县，而河之北，契国也依葫芦画瓢，建立了两座城，也称作容城县和归义县，名字一模一样，两国皆自称那容城县和归义县归本国所管，那拒马河畔不管河南河北，皆是本国的属地！”
“属地争端？”潘令宁眨了眨眼。
陈靖又继续说道：“为了占据这片属地，两国皆往河南河北派遣生民驻扎，常年以往，这两地的生民便融合到一块了，分不清你我。早年，两国皆向这两地的生民征收税赋，一户家中要向两国缴税，哪能堪负重，久而久之，两地生民便相互比较，看哪国赋税少，便举家迁往哪国，逃离了那两属户的地界！”
“南廷和北国一看，恐边疆之民流失，这次纷纷降低税赋，相互攀比，用尽各种恩惠政策挽留两属户生民，生民看似受了莫大恩泽，然而若没有这属地争端，他们还交着两份税赋，哪有人记得他们的死活？”
看着陈靖眼中对百姓的同情，和隐隐的恨意，潘令宁想起陈靖早年乞讨的经历，忽然明白了，陈靖眼中的火焰从何而来。
陈靖又说道：“两国自称天朝上国、恩泽白骨，可谁是真正的天朝上国，谁为天下一统的正朔，看生民的选择，不就得知了？”
潘令宁一猜，忽然发觉陈靖说中了延朔党盘亘多年的依据？
陈靖嘴角忽然扬起一抹凛冽、冷讽的笑意：“北契南下打草谷之时，生民宁可朝着南廷发难，难道仅仅是受迫于……北契的镔铁之器，和势无可挡的铁蹄淫威之下？你看这些年，可还有北人归正南廷？反而北逃已形成众势，逐年增多！”
潘令宁默然垂下了眼帘，已经猜透陈靖心中的症结所在。
这些话，若换延朔党士人，亦或者她的三哥对她提及，她都不屑一顾，因为这些士人享受家族和朝廷的供养，无异于白眼狼之径。可是换了陈靖……
陈靖不论早年的经历，还是年长后的处境，皆是悲苦众生的一芸，若她也有恨，便说明，症结，不仅源于外部。
可是，潘令宁也有自己的见解。
她沉默一番，才下定决心一番，抬头，郑重地望着阿蛮，语气冷静而诚恳：“陈靖，其实对于南廷和北国，谁为正朔，并不重要，都是华夏九族，芸芸众生，生来平等，早在前朝，难道不是天下一统的同袍而已。何以今日分了疆域便打得你死我活？便要分出高低你我来？难道打搅留着不是同一血脉？
“而生民谋求的，不过是一口饭吃，吃饱饭，该是凭着双手去奋斗，而不是抢掠取夺、踩低就高、投机倒把之事。不管归属地在哪儿，有问题则改之，才能把生活过好，若对养育自己的属地和家国，只以诋毁、逃离，毁之，弃之，哪处还有安宁的家园？”
“你想得天真，他们何妨不想着安宁、耕耘未来，可国与国的纷争，可容他们片刻喘息？不逃离战乱之地、剥削之地，难道坐以待毙？”
“那是人的野心出了问题，更是制度之恶出了问题，需要有识之士革除痹制，肃清内乱，不论如何，生在何处，都应该热爱这片土地，这个家国，并把它经营更好。那延朔党的排异教化、唯吾独尊的凌人之气，我从不认为足以带领生民，走向他们心中的家国！”
陈靖静静望着她片刻，眼中的火焰从摇曳中渐趋平稳，而后悄然陨灭、平息，不再说话。
潘令宁抓着陈靖的手道：“我曾见你给伯父的回信中，提及太子的功绩，咱们的太子殿下，可将是那无为而治的天下明君？”
陈靖默然别过头，垂着眼帘，不再说话。
潘令宁扬了扬唇，其实从陈靖的回避反应，她能看出陈靖心中已经动摇。
十个月，陈靖跟随太子身旁，应当也看清了许多事。
太子是个明君，也终将潜移默化影响陈靖的观念。
她不再急于一时地强求，只轻快说道：“快到老槐巷了，你走的这些时日，老槐巷中有许多变化，摊贩换人了，吃的买的也都有变化，只怕你都觉得熟悉又陌生。”
随着潘令宁提及，陈靖挑开帘子看了看街景。心下平静之后，终于，才又在熟悉的街景中找回了归属感。
潘令宁又笑着说：“而我和鬼樊楼的姐妹在巷子中租了一座宅院，更名甜水院，如今离你家不过千步之遥。徐焕……也就是玉荷也在，她还生了个女儿，叫桓儿。便是曾经连生民都瞧不上的这些姐妹，如今也靠着自己的双手谋生，挣出一份前程呢，只要肯经营，何愁灭有未来？你有空可以过来看看！”
陈靖又略微诧异地扭头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她的笑似向阳花，永远想向着光，而富有生命力，一瞬间也照亮她心头阴暗的角落。
陈靖又稍稍别过头，似因着太过耀眼的光芒，只能自卑回避。
潘令宁极有耐心，也不逼迫陈靖，只轻轻说了句：“陈伯父说，少时的你心中有一位大英雄，惩恶扬善、行侠仗义。陈伯父对你满怀期待，不仅盼着你归家，更盼着你回归初心！回家的路并不远，稍微一回头就看到，可莫要走偏了！”
陈靖望着窗外，不再说话，可是拳心悄悄拧紧。
窗外的街景如江山图志的画像，一寸一寸从眼前掠过——漕运繁华的渡口，人肩接踵的虹桥，招幌猎猎、鳞次栉比的邸店，还以后车马交驰、推车荷担、游人如织的街衢。
鼻尖嗅到了饭食的炊烟，让人心驰神往，陈靖忽然眼眶湿润。
眼前富足安宁的景象，不管是否属于她，也是许多人千辛万苦，乃至抛头颅洒热血维系而来的，又怎么忍心让它陨灭在阴谋争端之下，消失在战争的铁蹄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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