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宇跟着陆晓铭在广州跑了一个星期的建材市场，从佛山陶瓷城到番禺五金批发市场，每天早出晚归，把各大建材市场的门道摸了个遍。他们参观了五家新式酒店，从大堂装修到卫浴选材，陆晓铭手把手教他看报价单、谈回扣、算账期，这些生意场上的潜规则像一堂堂速成课，让宋明宇迅速褪去了书生气。
这天清晨，陆晓铭终于放话说，“工作差不多收尾了，有意向的商家都已经标记好备注了联系方式，到时候有需要直接打电话发货，或者来人指导就行，今天给你放假，去看你一直念叨的阿昌的游戏公司吧！”宋明宇顿时来了精神。对于一个刚见识了钢筋水泥世界的年轻人来说，游戏公司这三个字就像突然切换到了彩色频道——毕竟比起灰扑扑的建材城，网络游戏公司听起来就充满了现代感和可能性。更何况阿昌在饭局上不经意间透露，去年公司营业额突破了470万，这个数字在宋明宇脑海里自动转换成了一幅画面：明亮的开放式办公区，穿着时尚的it精英，说不定还有像腾讯、百度那样的员工休闲区
他从床上跳了起来，套上新买的条纹polo衫，学着阿昌的样子把领子竖了起来，
“陆哥，这领子为啥要翻上来啊？这样好看？还是广州特色？”
陆晓铭正在系皮带，闻言噗嗤笑出声："你个北方佬懂啥？这叫'老板领'！"他走过来帮宋明宇整理衣领，"看见没？领子立起来显得脖子长，精神！广州做生意讲究'头面'，你这样穿去谈生意，人家当你是个角色。"
“可是我脖子也不短啊？嘿嘿。。。”
"来来来，再给你弄个'成功人士头'。"陆晓铭从床头柜摸出瓶发胶，他挤出一团白色泡沫抹在宋明宇头上，"知道为什么广东老板都爱用发胶吗？出汗不塌，见客户不慌。"
“哎呀，你这么一整我怎么觉得我老了五岁。。。。”宋明宇看着镜子里油光水滑的发型直皱眉。
“哈哈哈哈，再配个皮凉鞋就更像了！要不要把我那双借给你。。。”
“陆哥！可别了！你再把脚气传染给我！我又不是真的老广。。。”
宋明宇笑嘻嘻的逃出了酒店。
按阿昌给的地址打车来到一处写字楼，这个位于天河软件园的楼宇略显陈旧，仰头望着五楼窗户上贴着的卡通logo——“闪电猴游戏”，旁边还画着一只像素风格的猴子，比着剪刀手。
阿昌穿着拖鞋下来接他， “怎么样，气派吧？”
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嘴一笑，“去年刚搬进来的，比之前城中村的办公室强多了。”
宋明宇点点头，心里却有些失落。他原本以为会看到像电视里那样——玻璃幕墙的现代办公室，程序员们戴着耳机在acbook前敲代码，会议室里讨论着“用户体验”和“游戏哲学”。可眼前这栋90年代的老楼，走廊里飘着隔壁快餐店的油烟味，让他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踩着咯吱作响木板墙皮还没撕掉的电梯上到五楼，走廊里飘着浓重的烟味和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气味。推开贴着"闪电猴互动娱乐"的玻璃门，眼前的景象让他愣在原地：
不到200平的办公区挤着二十多号人，大部分是年轻男生，穿着t恤短裤，有的光脚踩在拖鞋上。显示器上贴满了便利贴，写着“xx游戏抄袭清单”“热门玩法参考”。角落里堆着几箱红牛和泡面，垃圾桶里塞满了烟蒂和零食袋。
最让他震惊的是，这些“游戏开发者”的工作内容——他们甚至不是在“开发”游戏，而是在“复制”游戏。
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正对着两台显示器，左边是国外一款叫《宝石迷阵》的消除游戏，右边是他们自己做的“山寨版”，只是把宝石换成了元宝，背景音乐换成了一段唢呐版的《恭喜发财》。
“你们这……这不就是抄袭吗？”宋明宇忍不住低声问。
阿昌耸耸肩，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对啊，不然呢？你以为我们这种小公司能原创？”
他随手点开电脑，屏幕上弹出一排游戏窗口——《疯狂农场》抄成《开心种菜》，《祖玛》抄成《龙珠消消乐》，《泡泡龙》抄成《qq泡泡》……
“这些游戏，你看着简单，但随便一个每天流水十几万。”阿昌叼着烟，鼠标在广告弹窗上点了点，“你看，这个《美女找不同》，成本不到五万，上个月赚了一百多万。”
宋明宇盯着屏幕上那些粗制滥造的fsh游戏，心里涌起一阵荒谬感。他本以为阿昌是个“创业者”，可眼前的一切，更像是一个无耻的“投机者”。
“别吹了，一个月挣100多万，公司就这么破啊？”他终于忍不住吐槽。
"别介意环境，我们钱都砸服务器了。"阿昌踢开地上缠着胶布的双飞燕键盘线，"喏，技术部在用rxp做换皮，美术部在改《传奇》素材，推广部在买百度竞价排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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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宇盯着crt显示器上粗糙的网页游戏界面——那分明是扒了《冒险岛》的素材，把枫叶换成木棉花，角色id清一色"广州靓仔1白云区土豪"。
“你们这样……不怕被告啊？” 他宋明宇可是磁带都不买盗版的人。
“告？国外公司哪有空管中国的小网页游戏？就算真被告了，换个皮再上架就是了。”
宋明宇摇摇头，生生把更难听的话咽了下去。
阿昌看出了他的想法，微微一笑。
财务室突然爆发欢呼，会计捧着工商银行pos单跑进来："昌哥！《贪玩蓝月》不是，《贪玩靛月》刚才有个北京的老板充了八万！"
宋明宇坐在转椅上，盯着程序员屏幕上闪烁的代码。 眼前的男青年正在熟练的操作着键盘 ——把国外游戏的素材替换成中国风，把角色换成熊猫或财神，把音效换成喜庆的锣鼓。整个过程，就像给盗版光碟贴了个新封面。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心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他本来是来参观的、取经的，但现在仿佛坐进了一个贼窝，充满了失望和幻灭。
阿昌和财务的对话“八万、十万”在他耳中只是一个可耻的数字，“四百七十万、冲刺千万”也不香了，如果挣钱只能靠抄袭和违规而不是公平竞争去获得，他宁愿不要。
旁边的男青年点起香烟的同时站起来朝前后的人扔了几根，一时间烟雾把宋明宇包围，他站起身，往走廊里走，至此，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再参观下去的必要。
“走，我们楼下有一家爆好吃的隆江猪脚饭，带你尝尝。”
宋明宇跟着阿昌下楼，潮湿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与楼上烟雾缭绕的办公室相比，竟让他有种解脱感。
拐进一条小巷，隆江猪脚饭的招牌被油烟熏得发黄。阿昌熟门熟路地找了个塑料凳坐下，用纸巾擦了擦油腻的桌面："怎么？看不上我们这小作坊？”
他嘴角还挂着笑，但眼神已经认真起来。
宋明宇摆弄着手中的筷子，塑料筷套被他捏得咯吱作响。
"阿昌，咱们认识这么多年，我就直说了。"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北方人特有的执拗，"我觉得中国人不应该这样。你们明明有技术有能力，为什么要做这种这种"他斟酌了一下用词，"这种抄袭的勾当？宁可少赚点，做自己的品牌不好吗？"
老板娘端上两份饭，两碗例汤，猪脚炖得晶莹剔透。
阿昌满满的夹了一筷子饭，递到嘴里。“尝尝，味道怎么样。”
宋明宇跟着吃了一口，真的香。
"03年我们试过原创，三个月烧光八十万，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我把我爸给我的钱全造完了还倒欠朋友三十多万，十九个小兄弟等着发工资，我的银行卡余额不到400块。那个月，真的是猪脚饭都吃不起。你口中的'原创'，是要用金山银山堆出来的！网易做《大话西游》烧了多少钱？腾讯养研发团队花了多少年？你以为我不想像你说的那样挣钱？但市场只会给活到最后的人发奖杯。”
巷子里的穿堂风吹散了猪脚的热气，空气一时有些凝固。
“你以为那些做原创游戏的小团队很伟大？我认识好几个，烧光投资人的钱，最后连服务器租金都付不起。有个清华的团队做了款国风解谜游戏，媒体一片叫好——然后呢？上线三个月，总收入不够买台ib。”
“有个同行去年抄了款韩国射击游戏，把僵尸换成少林武僧，三个月赚了800万。被告？韩国公司跨国诉讼成本太高，最后50万和解了事——净赚750万。”
“在广东我们讲究'马死落地行'——马死了就下地走路，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你们北方人总想着‘做对的事’，‘既要又要’——既要情怀，又要赚钱；既要面子，又要里子。而我们只想‘做能成的事’。活下去要比脸重要的多。那是哪个大佬说的‘先活下去，再谈理想。’？你现在觉得我们无耻，可五年后呢？等我们赚够了钱，收购几个小工作室，搞点‘精品游戏’，那时候谁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起家的？ 商业就是这样——先野蛮生长，再洗白上岸。”
宋明宇怔住了。
他望着阿昌t恤背后被汗水浸湿的痕迹，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活在非黑即白的理想国里。而自己奉为圭臬的那些"原则"和"体面"，似乎只是温室里的无病呻吟。
那些清华高材生引以为傲的原创游戏，在残酷的市场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而阿昌口中"无耻"的抄袭之作，却实实在在地养活了几十个家庭。这个认知让他胃部一阵绞痛，仿佛吞下了块烧红的烙铁。
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羞愧，不是为阿昌的做法，而是为自己天真的道德优越感。
阿昌慢慢放下筷子，从裤兜里摸出包红双喜，在油腻的桌面上墩了墩。
“什么时候等我们年利润过亿了，就成立个‘创新实验室’，雇几个海归搞点高大上的项目。到时候媒体只会写：《从山寨之王到行业标杆——闪电猴的逆袭之路》。你猜我说的对不对？”
宋明宇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想起上周参观过的建材市场——那些赤膊搬运瓷砖的工人，那些为五毛钱差价争得面红耳赤的小老板，那些在四十度高温下趴着修车的学徒。这个国家绝大多数人，根本没资格谈论他所谓的"体面"。
"我"他的声音哑得自己都吃惊，"我是不是挺可笑的？"
"明宇，你以为我要的是保时捷吗？"阿昌突然笑了，眼角竟然有了几条刚发现的皱纹，"其实我要的是永远不会再为服务器租金失眠，要的是员工发工资时不用抵押身份证，要的是"他顿了顿，"要的是活着看到中国游戏有人真正尊重创意的那天。"
宋明宇心里一酸。广州大表哥阿昌再次给了他心灵的成长与震撼，他最近刚读的那本《了不起的盖茨比》——那个追逐绿光的男人，和阿昌眼中闪烁的东西何其相似。只是他们一个沉溺幻想，一个直面鲜血。
巷子深处传来收废品的吆喝声，宋明宇摸到自己新衬衫的领子——挺括的衣料下，是他从未真正触摸过的、这个国家的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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