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一封封措辞恳切的请柬,由一队骑兵从高陵城左冯翊府送出,分别送到了扶风耿氏、京兆韦氏、杜陵杜氏三大世家在左冯翊地界分支的家主手中。
请柬上说道:新任左冯翊刘珩,为谢三姓于高陵羌乱时“闭门自守、未生事端”之“高义”;更感念三姓“诗礼传家、乡望素著”!特于郡府设宴,一则为守城将士庆功,二则欲“咨问地方,共商安民抚羌大计”。
信上言辞谦逊,给足了三家面子。
与此同时,高陵城乃至整个左冯翊,都笼罩在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肃杀气氛里。
徐晃和陈叔至各自率领一部精锐,毫无征兆地扑向了刘珩黑名单上剩下的几个目标:从北地郡迁来高陵的傅氏(以其勾结羌人走私铁器为名)、左冯翊本地坐大的赵氏(以侵吞军屯、资敌为罪)、以及依附杨氏最紧的几家豪强。
行动极为迅猛,首先遭殃的便是依附杨氏的那几家,一众兵马毫无征兆地杀进了几家的坞堡,反抗者就地格杀!
勾结羌人的皆是满门抄斩,人头悬于城门!其余罪名,主事者枭首,家产抄没,田册地契被郡府官吏迅速接管!
一时间杀得左冯翊各地豪右人人自危,城门上的人头换了一茬又一茬,这和送往三姓的请柬上那些谦和的文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
郡府正堂,庆功宴兼“咨问会”如期举行。
案几上摆着不算奢靡但也算精致的酒菜,席间除了郑浑等一众左冯翊属官,便是徐晃等几名武将和受邀而来的三家。
临晋耿氏家主耿固,一个须发花白、眼神沉静的老者,此时正闭目养神。
高陵杜氏的家主杜建,年约四旬,面容清癯,此时则低头暗自思索着什么。
韦氏来的代表则比较耐人寻味,是从京兆韦氏主家来的韦端,这位史上留名的凉州牧,曾是孝廉出身,如今任京兆尹上计掾。
三人都显得心事重重,有些食不甘味。
刘珩高居主位,换了一身深青色常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他率先举杯,向坐在下首的徐晃、陈叔至等将领敬酒,感谢他们守城血战之功。
徐晃、陈叔至等将领朗声应诺。
而席间那些刚刚被刘珩提拔起来填补空缺的属官们,则多少有些拘谨,毕竟他们在不久前刚刚见识了自家大人的铁腕手段!
“诸位长者,”
刘珩放下酒杯,目光转向耿固、韦端、杜建三人:“此次羌胡骤至,幸赖将士用命,全城一心,方保无虞。然贼虽退,隐患未消。本官初来乍到,欲安靖地方,招抚流亡,复耕荒田,却深感力有不逮,更恐举措失当,再起风波。久闻三位乃
三辅柱石,德高望重,于地方民情、羌胡动向洞若观火。今日冒昧相请,实乃求教之心切切,还望三位不吝赐教,指点迷津。”
他姿态放得很低,言语间全无前几日抄家灭族的凶戾,仿佛真是一位虚心求教的地方官。
耿固与杜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不定。
这位小侯爷的手段,他们这段时间看得可是清清楚楚,那是真敢杀人抄家灭族的主!现在突然如此谦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尤其是想到入城时看到城门上那一排新鲜出炉的人头,更让他们毫无胃口,这小侯爷年纪不大,心是真狠啊!
耿固轻咳一声,谨慎地开口:“府君言重了。守土安民,乃朝廷命官之责,亦是吾等乡梓之愿。此次羌患,府君临危不乱,指挥若定,力保高陵不失,已显非凡手段。至于安民抚羌……老朽以为,首要在于‘抚’。羌人亦是人,或因饥寒,或为豪强逼迫,方铤而走险。若能开边市,许其以皮毛牲畜换取盐铁粮食,严惩盘剥羌人之奸商猾吏,或可稍缓其戾气。再者,府君清丈田亩,分授流民之举,实乃善政!若能持之以恒,使耕者有其田,流民有所归,则地方安而羌患自消大半。”
他的话四平八稳,既肯定了刘珩的“武功”和“善政”,又提出了一个相对温和的“抚羌”策略,重点落在“安内”上。
韦端也接口道:“耿公所言甚是。下官以为,府君雷厉风行,涤荡污浊,左冯翊气象为之一新!然……百废待兴,尤需贤才。郡府诸曹空缺,或可征辟本地素有清望、熟稔庶务之贤士充任。譬如杜氏有一子名为杜畿,年方弱冠,然敏而好学,通达政事,可堪驱使。”
他直接将话题引向了人事安排,并推荐了杜氏子弟杜畿,既是对刘珩示好,也是试探刘珩对关中士族的态度。
刘珩脸上笑容不变,听到杜畿的名字时,心中却是一动。这可是个历史上在曹魏时期以治政闻名的能臣!没想到今天被韦端推出来了,随后他将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杜建。
杜建迎着刘珩的目光,并未直接回应韦端推荐自家子弟的话,反而沉声道:“府君,安民之基,在于吏治清明,赋税公平!此前郡府蠹虫盘踞,勾结当地豪右侵吞国税,盘剥小民,乃至官仓空虚,民不聊生,此乃致乱之源!府君抄没蠹虫豪强之家财以充府库,分其田亩以养流民,此乃釜底抽薪之策!建深表赞同!然,”
他话锋一转:“傅氏、赵氏之流,勾结羌胡,引狼入室,罪不容诛!当除恶务尽,以儆效尤!否则,何以震慑宵小?何以安民心、正法纪?”
杜建的话掷地有声,毫不掩饰对刘珩铁腕手段的支持,直接挑明了对于勾结羌胡的傅氏、赵氏两家,同样不能心慈手软,态度鲜明而强硬!
这大大出乎耿固和韦端的预料。耿固眉头微皱,韦端则若有所思地看了杜建一眼。
刘珩心中了然,杜氏不愧是关中老牌士族,眼光毒辣,魄力也足!这是看准了自己要下狠手,主动递刀,同时也划清了与傅、赵之流的界限,更是在向自己表忠!
“杜公高见!一针见血!”
刘珩抚掌赞叹,脸上的笑容真诚了几分:“吏治不清,赋税不公,则民怨沸腾,外患必至!傅、赵等辈,甘为羌胡爪牙,戕害桑梓,实乃自绝于朝廷,自绝于万民!本官已派兵剿之,务求不留后患!其所盘踞之坞堡田产,一律充公!所得钱粮,尽数用于抚恤阵亡将士、安置流民、购置耕牛粮种!”
他语气铿锵,杀伐决断之意毫不掩饰。
此言一出,堂内气氛瞬间有些凝滞。耿固等人脸色微变,他们虽然知道刘珩对傅、赵两家动手是迟早的事,却没想到动作如此之快,决心如此之狠!就在这宴席之上,城外恐怕已是血流成河!
刘珩仿佛没看到耿固等人神色的变化,继续说道:“至于韦公所荐杜氏子弟杜畿杜伯侯,本官素有耳闻,乃关中俊才!值此用人之际,岂能令明珠蒙尘?”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杜建:“杜公,可愿替我请伯侯出山,任我左冯翊‘劝农督邮’一职?专司清丈田亩、分授流民、督劝农桑之重任,此职关乎万千黎民生计,非大才、非刚正者不能胜任!”
“劝农督邮”!
这听起来是一个极具实权的新设职位,如果按刘珩的说法,那便直接掌控着从豪右手中夺来的庞大田产分配权!
刘珩将此职授予杜畿,分量之重,信任之深,不言而喻!这既是给杜氏天大的面子,也是对杜建刚才表态的投桃报李,同时也将杜氏牢牢绑上了他的战车!
杜建眼中精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离席躬身,朗声道:“伯侯少孤,能得府君如此信重,乃杜氏阖族之荣!老朽代伯侯,谢府君知遇之恩!伯侯自当为府君效犬马之劳!”
声音洪亮,姿态坚决!
耿固和韦端心中剧震!刘珩这一手,分化拉拢,雷霆手段与怀柔之策并用,玩得真是炉火纯青!这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郎?
而且杜建的表态,八成是杜氏主家的意思,这也就代表着关中一部分与杜家交好的大姓在向这位强势宗亲靠拢!
刘珩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耿固和韦端,笑容依旧温和:“耿公、韦公,二位乃地方耆老,德高望重。本官欲设‘安民咨议会’,恳请二位屈尊,为本官参赞机宜,协调乡里,共抚羌胡,安定地方。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安民咨议会”!听着倒新鲜,不过可以看出来是个顾问虚衔,无具体职权,却代表着一种官方认可的地位和与郡府对话的正式渠道。
这是刘珩抛出的橄榄枝,也是给两家一个体面下台的台阶。是选择像杜氏一样深度合作,还是保持距离只做顾问?
耿固与韦端再次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复杂的情绪。拒绝?看看傅家、赵家的下场!看看杜建那毫不犹豫的表态!
眼前这位年轻的侯爷,手段之狠辣,权谋之老练,远超他们的想象。他哪里需要真的“求教”?这分明是逼他们站队!
短暂的沉默后,耿固率先起身,拱手道:“府君心系黎庶,虚怀若谷,老朽感佩!愿尽绵薄之力,以供府君咨议。”
姿态恭敬,但只应下了“咨议”之职。
韦端紧随其后:“下官愿代高陵韦家附骥尾,当为府君拾遗补阙。”
同样选择了相对保守的姿态。
刘珩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热情地招呼二人重新落座:“好!有耿公、韦公襄助,本官心中大定!来,诸君满饮此杯,愿我左冯翊,自此河清海晏,百姓安居!”
觥筹交错间,气氛似乎重新“融洽”起来。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场宴席的帷幕之外,是傅氏、赵氏的覆灭,是杜氏的投靠,是耿、韦两家的谨慎归附。
刘珩用最“温和”的方式,完成了对左冯翊地方豪右势力的一次清洗与重组。阳谋与阴火,被这个尚未及冠的宗亲侯爷玩到了极致。
数日之后,郡府新辟的“劝农督邮”廨舍内。
杜畿,一个年约二十、面容清朗、眼神沉稳的青年,正对着堆积如山的田亩图册和流民籍贯文书,眉头紧锁,运笔如飞,他身边围着几个新招募的佐吏,忙而不乱。
“督邮,这是高陵东乡清丈完毕的无主田亩册,共三百七十顷又五十八亩。”
“督邮,池阳县报来流民户数,新增四百二十六户,青壮居多,急需安置!”
“督邮,万年县几家小姓联名递书,言其田界与籍没之赵氏田庄有旧讼……”
杜畿头也不抬,语速清晰地下达指令:“东乡田册按上中下三等标注清楚,优先分给有耕作经验、家口多的流民!池阳流民,立刻按户登记造册,明日派员前往勘验荒地,准备授田!万年县的旧讼卷宗调来我看,同时发函询问现任里正、三老,三日内呈报详情!记住,分田乃侯爷第一要务,务必公允、迅速!敢有徇私拖延者,严惩不贷!”
他年纪虽轻,但条理分明,指挥若定,透着一股子干练务实之气。
廨舍外,刘珩与郑浑悄然走过。看着里面忙碌的景象,刘珩微微颔首,对身边的郑浑低声道:“杜伯侯确有治政之才。有此人在,清丈分田之事,能替我省下大半心力,也能替你分不少忧啊。”
郑浑点头道:“主公慧眼识人。杜督邮行事雷厉风行,不避繁琐,更难得的是心思缜密,处事公允,下面那些新吏都服他。”
“嗯。”
刘珩问道:“关中这个地方,藏龙卧虎。一个杜畿还不够。文公,前几日让你留意的那几个名字,可有消息?”
郑浑笑道:“已有些眉目。您提及的‘张既’,乃是高陵本地寒门子弟,其父曾为郡中小吏。此人自幼聪颖,熟读律法,更兼有胆识,只是……因其家世寒微,一直未得任用,现于城中教授蒙童。”
“教授蒙童?”
刘珩眼中闪过一丝兴趣:“明日带他来见我。”
“还有一人,”
郑浑继续道:“是伯侯举荐,名唤‘法衍’,乃右扶风郿县人,是已故名士法真之侄。听伯侯说此人精通律法,尤擅刑名之术,性情刚直,因不满郡中豪右勾结官吏枉法,屡次抨击,反遭排挤,如今闲居在家,郁郁不得志。”
法真之侄?似乎蜀汉名臣法正也和这个大儒法真有些关系?
刘珩心中沉吟片刻:“此人可用!立刻以本官名义,发征辟文书,请他出山,任郡府‘决曹掾’,专司刑狱诉讼,整肃法纪!”
“诺!”郑浑应下。
“另外,”
刘珩嘴角突然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给洛阳刘陶大人回信。就说:托赖杨公指点,刘陶大人关照,左冯翊剿抚并用,初见成效。耿、韦归心,杜氏效力,地方渐安。唯傅、赵等数家,冥顽不灵,勾结羌胡,证据确凿,已行雷霆手段,满门抄斩!其罪状及抄没之部分‘赃证’,不日将呈送洛阳,请朝廷明察,亦请杨公、刘公代为转圜,堵悠悠之口!”
他特意在“赃证”二字上加重了语气。这些送往洛阳的“赃证”,自然少不了傅、赵两家与某些洛阳贵人,尤其是宦官党羽暗中勾连的铁证!这是给杨赐、刘陶在朝中攻讦宦官的丹药,更是他刘珩对洛阳某些人最直接的警告和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