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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卷 第48章 漂亮
    一片叶片,不代表一个叶轮。

    二十四片精密加工的叶片,如同二十四枚勋章,被小心翼翼地安装到轮盘上。李鬼手亲自监督着每一个步骤,他的徒弟们连呼吸都放轻了。这是一次神圣的组装。每一颗螺栓的拧紧力矩,都用数字扭力扳手反复确认,误差不超过0.1牛·米。

    当最后一个叶片安装到位,一个完整的涡轮风扇叶轮,呈现在众人面前。它像一朵盛开的金属菊花,每一片“花瓣”都扭转出复杂的弧度,闪烁着均匀的冷光。

    “漂亮。”李鬼手的徒弟小张忍不住赞叹,“师傅,这比我们以前做的任何一个都要漂亮。”

    李鬼手没有说话。他只是用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抚摸着叶轮的轮缘。太完美了,完美到让他心慌。

    “准备动平衡测试。”他沉声下令。

    叶轮被稳稳地吊装进动平衡试验机里。这台机器是整个车间的宝贝,一个巨大的、被厚重钢板和防爆玻璃包裹的金属笼子。

    杜宇泽站在控制台前,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初始数据。“静态不平衡量,1.5克·毫米。在预料之中。”

    “哼,静态平衡算什么本事。”李鬼手站在他身后,双臂抱在胸前,“高速旋转起来,任何一点重量的差异,都会变成想要把它撕碎的离心力。这才是动平衡的噩梦。”

    “开始吧。”杜宇泽没有回头,按下了启动按钮。

    电机开始驱动,叶轮缓缓旋转起来。一百转,五百转,一千转……机器运行平稳,只有轻微的嗡嗡声。

    “加速到五千转。”杜宇泽说。

    “不行!”李鬼手立刻制止,“得先配重!直接上高速,应力会把轴承打坏!”

    “李工,我想采集一下原始的振动数据。”

    “我凭手感就知道哪里不平!小张,带上配重块和腻子!”李鬼手完全无视了杜宇泽的建议,转身对徒弟喊道。

    小张立刻提着工具箱跑了过去。这是他们的传统手艺。通过机器测出的振动点,用工业腻子和标准配重块,一点点地在叶轮的特定位置增加或减少重量,直到机器的振动值降到最低。

    “B-3区,加0.5克。”李鬼手贴在观察窗上,手掌按着机壳,感受着那细微的抖动。

    小张熟练地打开检修口,将一小块配重腻子死死地按在轮盘背面。

    测试,停机,加腻子。再测试,再停机,再微调。

    整个上午,车间里的人就在这种繁琐的循环中度过。李鬼手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杜宇泽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屏幕上毫无规律的振动曲线,一言不发。

    【系统分析:随机性手动配重,正在引入新的不平衡变量。振动模型无法收敛。】

    杜宇泽的脑海里,系统的警告已经变成了红色。

    “不行!”李鬼手一拳砸在机壳上,“C-7区配平了,A-5区又超了!这东西怎么跟活的一样!”

    “因为它就是活的。”杜宇泽终于开口,“每一片叶片的质量都近乎完美,这反而让整个系统的重心变得极度敏感。你按下去的每一块腻子,都在破坏原有的力学平衡,制造一个新的问题。”

    “你什么意思?你的叶片没问题,是我的动平衡有问题?”李鬼手转过身,粗重的呼吸喷在杜宇泽脸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的方法,跟不上零件的精度了。”杜宇泽平静地回答,“手工配重,精度是克级。但这个叶轮,需要的是毫克级的精度。”

    “毫克级?你当是配药呢?”李鬼手的徒弟小张忍不住插嘴,“谁的手能有那么准?”

    “所以不能用手。”杜宇泽说。

    “不用手用什么?用嘴说吗?”李鬼手的情绪彻底爆发了,“小子,你做出了叶片,我承认你厉害!但在这里,在动平衡上,我才是专家!我已经干了三十年了!平衡过的叶轮数都数不清!你说不行就不行了?”

    “李工,数据不会骗人。”杜宇泽指着屏幕,“我们忙了一上午,总振动值只下降了6%,但峰值却在不同区域来回跳动。这是典型的过校正。”

    “我不管什么狗屁数据!我就信我的手!”李鬼手双眼通红,“小张,把腻子换成打磨机!给我把A-5区对应的轮盘位置,磨掉0.2克!”

    用腻子加重是可逆的,但打磨减重,就是永久性的损伤。

    “师傅,这……”小张犹豫了。

    “磨!”李鬼手咆哮道。

    杜宇泽没有再劝。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小张拿着角磨机,伸进了那个精密的叶轮里。刺耳的摩擦声响起,火星四溅。

    【警告:检测到轮盘结构表面微观损伤,应力集中风险增加30%。】

    杜宇泽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

    经过一番近乎野蛮的打磨,再次测试。

    “振动小了!”小张兴奋地喊道,“师傅,A-5区绿了!”

    李鬼手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他挑衅地看了一眼杜宇泽,仿佛在说:看到了吗?这才是经验。

    “继续!目标转速,一万五千转!今天必须把它拿下!”一个穿着白衬衫、应该是项目负责人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拍了拍李鬼手的肩膀,“老李,加把劲!”

    “王主任放心!”李鬼手拍着胸脯保证。

    杜宇泽想说什么,但王主任已经转向他:“小杜,我知道你是理论专家。但具体操作,还是要相信老同志的经验嘛。理论结合实际,对不对?”

    杜宇泽把话咽了回去。

    命令下达,试验继续。

    转速指针开始攀升。

    五千转……八千转……一万转……

    机器的轰鸣声越来越大,从低沉的咆哮,变成了尖锐的呼啸。整个地面都开始微微颤动。

    控制台上的振动指数,在绿区和黄区的边界疯狂跳动。

    “稳住!稳住!”李鬼手死死地盯着仪表,嘴里念念有词。

    一万两千转!

    突然,一声刺耳的警报响彻整个车间。

    屏幕上,代表A-5区的振动指数瞬间突破红线,直接顶到了量程的尽头!

    “停!快停机!”杜宇泽大吼。

    但一切都太晚了。

    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仿佛一枚炸弹在试验机内部引爆。

    整个重达数十吨的动平衡机猛地一震,观察窗的防爆玻璃上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浓烈的黑烟夹杂着刺鼻的焦糊味,从机器的缝隙里喷涌而出。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车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几秒钟后,李鬼手像是疯了一样冲过去,不顾滚烫的机壳,试图拉开检修门。“我的叶轮!我的叶轮!”

    门被卡死了。

    杜宇泽立刻按下了紧急消防按钮,刺鼻的灭火干粉喷入机舱。

    当烟雾散去,机械臂费力地打开扭曲变形的舱门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里面的景象,如同地狱。

    那个原本像艺术品一样的叶轮,此刻已经成了一堆扭曲的废铁。轮盘被撕开一个巨大的豁口,二十四片叶片,断的断,弯的弯,没有一片是完好的。

    其中一片叶片,不知所踪。只有在机舱内壁上,一道深达数厘米的恐怖划痕,昭示着它最后毁灭性的轨迹。

    整个试验台,彻底报废。

    “完了……”王主任脸色煞白,喃喃自语,“这台试验机是进口的……这损失……”

    李鬼手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那堆废铁,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他那双曾经能感知微米级误差的手,此刻抖得不成样子。

    “师傅……”小张想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是我……”李鬼手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锣,“是我的错……是我把它……毁了……”

    他一辈子的骄傲,他赖以为生的技艺和经验,在这一声巨响中,被炸得粉碎。

    王主任的脸色由白转青,他猛地转向杜宇泽:“杜宇泽!叶片是你设计的,程序是你编的!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一瞬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了杜宇泽身上。有质疑,有审视,有幸灾乐祸。

    杜宇泽没有看别人,他只是看着李鬼手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知道,这一刻,对这个老工匠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他走到那堆残骸前,蹲下身,捡起一片断裂的叶片。断口很齐,带着金属疲劳断裂特有的贝壳状纹理。

    【断口分析:高频振动诱发材料微裂纹扩展,最终导致脆性断裂。初始裂纹源头,位于叶片根部与轮盘连接处。】

    “不是你的错,李工。”杜宇泽站起身,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也不是叶片加工的问题。”

    他转向王主任,举起那片断裂的叶片。

    “这是系统性的失败。我们的加工精度,超越了我们的装配工艺、我们的检测手段,甚至超越了我们对材料本身的认知。”

    “什么意思?”王主任皱起眉头。

    “意思是,我们用造芯片的精度,造出了一个零件。却还在用修拖拉机的方法,去组装和测试它。”杜宇泽的话很刺耳,但却是事实,“手工打磨配重,在叶轮表面制造了不均匀的应力点。这些应力点在超高速旋转下,和材料内部我们看不见的微观缺陷一起,形成了共振。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停顿了一下,环视众人。

    “这起事故,责任不在某一个人,而在我们所有人的观念。我们必须承认,老师傅的手感和经验,在某些领域,已经到达了极限。”

    李鬼手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灰。

    “王主任,”杜宇泽郑重地说道,“我建议,立即废除所有手工动平衡作业。项目组必须立刻申请资金,引进激光熔覆动平衡技术。它可以实现毫克级的精确配重,而且是增材修复,不会损伤基体。”

    “另外,”他加重了语气,“我要求,对下一批所有的钛合金原材料,以及所有核心承力部件,全部进行最高等级的相控阵超声波无损探伤。我们必须在它还是一块材料的时候,就把它内部所有的‘地雷’都找出来。”

    整个车间,鸦雀无声。

    王主任看着杜宇泽,又看看失魂落魄的李鬼手,最后把视线投向那台报废的试验机。

    许久,他才艰难地开口:“你的方案……有几成把握?”

    “这不是把握问题。”杜宇泽把那片断裂的叶片,放在了控制台上,“这是我们唯一正确的路。”

    李鬼手看着那片叶片,又看看杜宇泽。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被砂纸磨过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是默默地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这个让他荣耀一生,也让他耻辱一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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