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氏的悲泣声,扰的李氏面容再不复平静...
不知多少年前开始,严氏时常落泪,仿佛是个水做的。
婆母责骂,哭。
三房挑衅,哭。
下人不敬,哭。
....
严氏常常哭诉她自己命苦,丈夫不贴心,女儿为何不是男儿身,儿子不与她亲近...
凡此种种,都值得她哭上一哭。
可在旁人看来,严氏是个十分命好的人。
书香门第出身,嫁人后,一举得男。
夫死,战乱中被陈胜所救,带着儿子二嫁,夫妻恩爱,没有妾室通房庶子扰心。
纵然婆母刁难、妯娌难缠,没给陈胜生下男嗣,可毕竟她是国公夫人!
谁能不眼热!
暗自叹息一声,李氏只觉额头上血脉跳疼难耐,常年吃斋茹素念佛都压不下这直朝上窜的火气!
严氏自来没眼色,总是这般!
犹如在和尚面前骂贼秃!
李氏本不是坏心眼的人,可耐不住严氏总这般含沙射影,她每见一回都气短嗓子堵!
正天人交战之际,陈悟起身,他朝着严氏、李氏各自一揖:“母亲、伯母,妹妹的事情,还是问问妹妹的意见罢?”
李氏瞬间回神,驳道:“不成!”
“你妹妹她还小,懂什么?”
“这等大事,还得咱们这些长辈为她拿主意!”
说着,李氏示意严氏,“弟妹,你说是不是?”
严氏抽噎着,好不容易收住泪,连连点头:“大嫂说的是,哪家女儿不是爹娘做主,偏偏婉儿这孩子,自来主意大...”
说着说着,严氏眼中又坠下泪来,絮叨着女儿被丈夫惯的不成样子...
见严氏这般拎不清,李氏含怒带气,喝了一声:“弟妹!”
严氏仿佛一惊,带泪茫然看李氏:“什么?”
李氏忍气,别开脸:“先别忙着哭,还是着紧请了大夫来,堕了侄女腹中孩子,将这事翻篇儿!”
严氏怔怔,手中帕子无声落地,“这如何使得,堕胎伤身!”
“婉儿自落地就身子弱,她爹爹请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药才将身体将养好...”
李氏骤然转头看严氏,“难道你想叫她未婚先孕,生下孩子来养着?”
严氏喏喏,“咱们家又不是养不起...”
“何苦要伤天害命!”
李氏身体摇晃几下,一把攥住扶手。
喘匀气后,李氏手上捏着佛珠,面庞似寒霜一般斥责:
“糊涂!”
“哪家的女儿,不嫁人先生孩子的?”
沉默许久的陈悟,上前一步,长揖倒地:“伯母请听侄儿一言!”
李氏语气生硬,“说罢!”
陈悟直起身,垂眸道:“今日之事,必定是堂兄所托,还请伯母转告堂兄...”
“这是婉婉的事情...”
他语气罕见的凝重,“请堂兄、伯母及诸位长辈,不要打着为妹妹好的名义,擅自做主!”
“她的事情,她自己做主!
“这个孩子,留与不留,她自己做决定,不由旁人做主!”
“就是我和母亲,也不能替她做决定!”
李氏倒吸一口冷气,她上下打量着陈悟:“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这是要害了你妹妹...”
陈悟抬眼,眸中冷光更盛:“伯母敢担保,如祖母、三婶之流,不会再在药中动手脚?”
李氏手中念珠停住,眼神一凝。
随即,她缓缓起身,神情凝重:“我既然来,自然有万全准备,从开方大夫、到抓药、熬药,必定万无一失!”
陈悟上前一步,迎上李氏审视目光:“伯母就没有想过,问一问婉婉...”
“问一问,她这个本人的意见?”
“她可愿意被人摆布,背负着一生的枷锁?”
李氏立在原地,仿佛头一次认识陈悟一般,定定的打量着他。
陈悟背光而立,金灿灿的阳光从门外照进来,给身材高大的他渡上一层耀眼的金边,他面目隐在暗处,看不清楚神情,唯有一双眼睛,十分锐利,明亮逼人。
直到此刻,李氏才意识到,陈悟这个继子,居然比陈家任何一个子嗣更肖似陈胜这个武将。
这种肖似,并非是容貌,而是气度,行事手段。
曾几何时,陈胜也是这般,护在严氏面前,对着老夫人说:一个水、一个火,既然不能相容,那就少见面罢!
旁人不知,李氏却是知晓,严氏身旁的周嬷嬷,就是陈胜去了一趟林家,姑奶奶才遣来的...
李氏心惊,一个似是而非的念头,从她心里闪过。
陈家二房,由陈悟承袭,未尝不可...
不及她细想,陈悟再次长揖倒地:“请大伯母,稍安勿躁,给婉婉时间,叫她想清楚,再做决定不迟!”
李氏怔愣,神情晦涩:“你可知道,若是月份大了,再堕胎,更是伤身...”
“消息走漏,你妹妹还如何嫁人?”
陈悟没答,只转头,凝视着门外金灿灿的阳光。
一方小小的门,框着碧树蓝天朝阳,一只鸟雀“叽哩”一声振翅高飞,枝叶颤动。
鸟雀飞过陈家高高低低的院子,飞过被围起来的宁安院,院中工匠成群忙忙碌碌,搬搬抬抬,飞过漪澜院...
它越飞越高,与成群鸟雀汇集成群,朝着更高的天空飞去...
周染芳立在粉白浓香的蔷薇花架后头,注视着远远走过去的陈婉清,眼神阴冷。
等了片刻,陈悟出来,周染芳的手不由自主的攥住了花枝,却“呀”的一声低呼,松开了手。
白皙手掌上瞬间沁出鲜红血珠,几根尖刺宛然。
周染芳大恨,忍痛拔刺,又拿帕子按住手掌止血。
再抬头时,陈悟正立在原地,似是遥遥看她。
周染芳眼中瞬间沁出泪来,她紧紧按住手掌,从花枝缝隙中看陈悟,神情似喜似悲似恨。
正要绕过去迎上时,陈悟转头走了。
周染芳咬住唇,忍住即将出口的呼声。
眼睁睁的看着陈悟走远,周染芳猛然伸出手,帕子缓缓飘落。
金灿灿的日光下,她的手掌干瘦苍白,手腕细骨伶仃,两根细细的金镯子,直直朝下滑。
她的手直直的朝前伸去,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却又无力蜷缩回来。
呆呆出了片刻神,周染芳弯腰捡起帕子,毅然转头,朝严氏院中走去。
.......
从宁安公主府出来,陈婉清坐上马车,只觉心里憋闷,一时不想回府,就吩咐人转道,去看看从宋氏手中收回来的铺子。
车轮碾在青石路上,辚辚作响。
车身摇摇晃晃,陈婉清陷入沉思...
宁安公主出身尊贵,待人却亲和,素日和她也十分要好,陈婉清这次去看她,却与之前所见,迥然不同。
表嫂她并非是娇弱女子,但她怀胎才三月就到了要卧床保胎的地步,且眉宇间一股郁气,一看就气质孱弱。
陈婉清心里如坠巨石,难不成要劝表哥表嫂不要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