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仁寿二年,洛州陈氏府中,陈惠正在院中忐忑踱步,他的第四个孩子即将诞下,这原本是一桩喜事,可产婆却说,“夫人产龄已高,怕有风险。”听着房中嘶喊的声音,陈惠如今焦急万分,只能心求列祖列宗保佑母子平安。
陈惠正想着,忽听得一声凤鸣,在远处传响,正欲辨明声音来处,又听得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从房中传来。回身看去,但见婢女从房内跑了出来,欢喜道:“母子平安!母子平安!菩萨保佑!母子平安!”
陈惠闻言,忙冲进房内,来到榻边,看着发妻宋氏,百感交集。产婆将孩子递上,言道:“是个小郎君,陈公起个名吧。”
看着襁褓之中的孩子,陈惠忽而想到《诗经·君子偕老》之句“祎祎佗佗,如山如河”,便言道:“就叫他祎儿吧。”
这陈祎天资聪颖,灵秀俊美,甚得父母宠爱,五岁之前,尽享家族之爱,衣食无忧。可至五岁时,陈祎方通世事,其母便猝然离世。待至十岁,心智有成,父亲又溘然长逝。也正是因此,生死无常之惑,早早在陈祎心中埋下了种子。
年少的陈祎只好投奔了身在净土寺的仲兄陈礼,法号长捷。说来也是少见,颍川陈氏乃是儒门名家,可陈礼却早早地皈依了佛门潜修。待陈祎去净土寺时,长捷法师之名,在洛阳已是小有名气。
未至净土寺前,陈祎在其父教授下,遍学儒门经典,立志教化天下万民。可当他经历生死变故之后,才发现儒家济世救人之道,解不了自己的心中痛苦。反观自己的兄长,同是父亲亡故,却能安然无变。在好奇心驱使之下,陈祎便开始了他的佛学之路。
彼时净土寺常有高僧讲经,不少年长的僧人听了尚有不解之处,可陈祎虽是俗家之人,却一听就懂,明悟在心。短短三年,遍学净土寺藏经佛典,更能通篇复颂,一字不差。
至大业十年,鸿胪寺御招寺僧十四名,陈祎前往应试,却因年龄过小,被拒之门外。时任主考的大理寺卿郑善果,见之好奇,问他为何想断发出家,陈祎言道:“远绍如来,近光遗法。”
这八个字,由眼前十三岁的少年口中说出,直撼郑善果内心。由此,陈祎成了鸿胪寺唯一的一个,十三岁便破格录入的寺僧,法号“玄奘”。
玄奘剃度后,仍在净土寺修行,却有机会博览皇家藏经,广阅诸典,境界提升一日千里,时人赞之为“佛门千里驹”。可随着佛法学习的深入,玄奘愈发觉得困惑:诸经虽各有道理,却隐含矛盾,仿佛盲人摸象,虽及本体,却是各执一端。
至唐武德九年,年仅二十二岁的玄奘,已是身入五经之境,中土佛学,无他不闻之法。也正因此,其境界亦开始停滞不前。直至他去长安,遇到一名天竺僧人,方知佛宗经藏之源“那烂陀寺”的存在,由此启发了他西行求经之志。
贞观二年,玄奘道始西行,前后足行一十九年,纵横五万里,遍行天竺诸国,携经而归。至其归来,已是身入八经之境,长安城倾城相迎,夹道绵延十数里。大唐佛门诸宗弟子及信众,尽来朝拜,数十万人争睹法相。
玄奘东归后,总结平生所学大乘经典,合天竺亲胜、火辨、难陀、德慧、安慧、净月、护法、胜友、胜子、智月十大上师之慧,集成一部《成唯识论》,创立唯识宗,门人顿遍天下,执万教牛耳。
彼时玄奘声望之高,直撼天子,遭嫉之下,被软禁于大慈恩寺。而玄奘亦无意争世俗之名,于大慈恩寺继续潜修,借天竺带回的“佛顶舍利”之力,直入九经之境。
可当玄奘再想往上突破之时,却发现十经之上,已非是凡人之躯可以承受。于是他借由唯识法门,另辟破境之道:将自己的一切意识化为“识种”寄于佛顶舍利之上。而他肉身圆寂后,佛顶舍利被收入皇家,另有的故事且是后话。
至开元四年,逆党“玄牝”首脑,以复国之利,招揽昔日盗圣嫡传弟子——吐谷浑亡国公主慕容祢罗,化名任晓,精心布局,盗取藏于禁中的佛顶舍利。谁知任晓因情生变,与谢家二郎谢承之相恋私逃,带走了佛顶舍利。
因谢、任二人俱是阳火之体,所诞之子乃成阳极阴体。且从水乳交合之时,至十月孕子诞生,那佛顶舍利俱被任晓带在身边,从而使得玄奘大师的“识种”借由舍利之力与《入胎经》法门,化入胎儿体内,导致佛顶舍利虹化无踪,玄牝寻求不得。而那名胎儿,便是如今的谢东玹。
玄奘大师的“识种”自进入谢东玹体内后,因时机未至,一直潜藏于“阿赖耶识”之中。直至此际,唯识宗的“广明大师”,为了帮助儒门太学令“王弈渊”恢复心智,催动“心意识相法轮”,在法轮共鸣之下,竟提前唤醒了玄奘之识。
但见此刻谢东玹护于紫元真人身前,脑后光相如满月之辉,小小的身体之中,顿然透出无限威严。王弈渊身挟白猿之炁,竟也为之止步不前。
只听谢东玹开口说道:“世事因果,缘灭尽休,唯识深处,本性不灭。你又何必执着此身此劫。”他如今声音淳厚,全然不似先前童子之声,仿佛换了个人一般。
那白猿神识,闻听东玹之语,却是怒吼了起来,口中再吐炁剑,自王弈渊天灵直射而出,击向谢东玹。
那道剑意当日力破天雷,今日又破佛道双阵,威力非比寻常。可当炁剑冲至谢东玹身前,却似入了一方透明之海,不起波澜,凭空消散。
眼见此状,王弈渊忽然双目聚神,右手御剑,将一旁的春秋剑复收于掌握。随即连劈三道剑气,速度之快,仿佛同时而出,直封谢东玹左右上三路空间,而王弈渊本人亦同时挟剑劈至。
电光一瞬,但听得一声爆响,王弈渊的春秋剑却是劈在了一尊如来金像之上。那金像之内,正是谢东玹双手持印,将紫元真人护在了其中。
谢新成在旁观看,已是瞠目结舌。他与谢东玹兄弟相处,同眠同起,多年以来从未见过他如此。公孙元德亦是惊诧,他虽知东玹天赋聪颖,可未曾想能至此境。而广明大师,此时已激动得双手颤抖,只因他明了,此时谢东玹体内,正是玄奘之灵。
一剑不成,王弈渊反手将春秋剑插入大地。瞬间七道巨大的炁剑,破土而出,如剑山一般,从四方刺向如来金像。可那金像不动分毫,反倒是巨剑尽皆摧折。
不待王弈渊再转剑势,谢东玹随即右手翻印,一道硕大的金掌瞬间将王弈渊压制。只见王弈渊举剑挡掌,那白猿之灵亦同时双臂撑擎。
此时但听得谢东玹颂道:“十方华严,光明觉谛。”洪音一出,便见王弈渊足下忽现法阵,并瞬间扩大。随后那法阵四方凝炁化形,竟成了四尊护法天王。而那四大天王各持手印,将王弈渊身上的白猿之炁,源源不断地吸去四方。
片刻之后,王弈渊颓然倒地,谢东玹手印一变,金像、金掌、法阵、天王应时消散。但见其朝向广明大师望去,轻叹了口气,合十作礼,随即亦倒在了地上。
谢新成见状慌忙跑了过去,只见谢东玹此刻,能见皮肤尽皆暗红,鼻、耳、眼角血珠渗出。谢新成慌忙喊道:“师公!师公!”
公孙元德来到谢东玹身边,手搭经脉,随后急向紫元真人道:“道友速来!”
紫元真人方被谢东玹所救,此时自是义不容辞,问道如何相助。公孙元德道:“他体内玄炁爆冲,需将之引出平复。但我已无力导引,还请道友出手。”
随即公孙元德便将谢东玹扶坐而起,与紫元真人呈犄角之势,四掌合于谢东玹太阴、太阳、少阴、少阳四经之上。在紫元真人玄炁催动下,渐将谢东玹体内玄炁引出导入公孙元德体内。
只是方一接触,但觉谢东玹体内九经玄炁磅礴,紫元真人震惊之际,险些遭受玄炁反冲,急忙收敛神思,小心引导。可如今公孙元德亦是受创之躯,未过多久,所承渐臻极限,玄炁内溢。
紫元真人见状,不禁道:“元德撤手!”
公孙元德勉力道:“继续……”话音刚落,公孙元德却骤感体内玄炁一松,开始向背后散引,竟是广明大师出手相助。
片刻之后,广明大师忽然口呕朱红,双手再难持续,颓然倒地。随即公孙元德双臂暴血,亦倒一旁。唯剩紫元真人仍在继续。
此时原本昏迷一旁的王弈渊,忽有了动静,虞敬宗连忙警戒了起来。此刻王弈渊已没了先前的暴虐,起身之时,浑身作痛,看着四周的尸骸和剑痕,心知皆是“神念剑诀”所致,可自己却毫无印象。
眼见蛮奴被定身一旁,众人围着谢东玹,猜想或是自己所为,缓步向前道:“他怎么了。”
虞敬宗心有余悸,确认道:“你醒了?”
王弈渊道:“我是怎么了?”
虞敬宗放下戒备的魁星铁笔,叹道:“说来话长,眼下重要的是这孩子。”
正说着,只见紫元真人收回贴于谢东玹的双掌,一口朱红缓缓吐了出来。谢新成扶住谢东玹,忙问道:“道长,东玹他怎样了?!”
紫元真人缓缓道:“他……体内的玄炁……已经平复了……”
秦岩参见众人尽皆受创,言道:“舍下离这不远,有些药品,诸位可与我暂去疗伤。”
虞敬宗环顾了四周,一片狼藉废墟中,残肢断首四布,确实不宜相待,便与虞白苏搀扶众人而去。王弈渊虽不知此前发生何事,但心知必与自己有关,便命蛮奴在原地守着,待四刀卫归来,一起将尸体处理了。
秦岩参身为越州采药使,亦颇通医术,归来后,一一为众人作了小诊,随后让小女秦瑶前去煎药。
此时王弈渊体内的蛊虫早已荡然不存,虞敬宗与紫元真人虽受内创但未伤及要害。只是公孙元德与广明大师二人,经脉受创严重,五内俱有出血之症。而谢东玹所受之伤,最是严重,且一直昏迷不醒。
待谢新成与秦瑶将药端入,谢东玹仍未醒来。谢新成将药递予公孙元德,待他喝尽,问道:“师公可好些了?”
公孙元德勉力笑了笑,说道:“还死不了。”
紫元真人闻言,不禁叹了口气,他知道,刚才公孙元德强引玄炁入体,如今经脉摧废,以后怕是再难行运玄炁了。不仅是他,广明大师亦是如此。若他二人当时,适力而收,或不至此,可偏偏却极力引纳,置自己于不顾,方至于此。
公孙元德教授谢东玹多年,感情深厚,也可理解。可广明大师与谢东玹只是一面之缘,如此豁命,公孙元德感怀在心,作礼道:“方才大师仗义出手,老朽替谢家多谢大师。”谢新成闻言,亦跟着作礼。
广明大师道:“因缘际会,不必多谢。只是不知道,小檀越为何会如此。”
此际房中,虽只数人,但却含括儒门太学令、道门上清堂主、玉衙太阳楼主,以及溵水公孙氏。广明大师不知玄奘灵识之事,众人究竟知道多少,故作此问。
此刻王弈渊已从虞敬宗口中得知来龙去脉,亦是惊奇这小小孩童,怎有这般境界,只怕更在那名大唐第一的“不空”和尚之上。
公孙元德道:“我与玹儿共处多年,他自幼儿便与我学剑,从不知他有此佛门之功。”
王弈渊道:“儒典曾记,吐蕃佛宗有一门密法,可异地转生,而保留前世之忆,不知会否是这种情况。”
虞敬宗道:“我看不像,方才东玹所化诸佛之像,乃是中土之形,不似外邦。大师你是佛门之人,可能观出那是何宗之法。”
广明大师只道:“佛门诸法,同气连枝,不易分辨。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如何将他救治。”
此时秦岩参道:“他五内遭受重创,我方才已为他施针,眼下应无性命之危。但他若是一直无法醒来,只怕时间一久……”秦瑶闻言,不禁趴在谢东玹榻边哭了起来。
公孙元德道:“还请岩参费心相救!老朽……”正说着,情至急处,引动内创,咳起了血来。
秦岩参忙道:“你莫要激动。若能救治,我绝无旁贷,但我医术有限,实无把握。如今之计,唯有将玹儿送往流求。”
虞敬宗闻言,问道:“药王谷?”
秦岩参点了点头,道:“我师出其中,谷主医术通神,定能将玹儿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