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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卷 潜龙在渊 第十六章 城外闲谈
    “景伯,你就放心吧!”

    刘珩随手拔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你看那边,不是有人气么?”

    他抬手指向不远处,那里靠近一条小溪,几间低矮简陋的茅屋聚在一处,歪歪斜斜的篱笆围出一个小院。

    茅屋显然新修不久,泥土和茅草的颜色都还新鲜,篱笆外,几块大小不一的田地刚被翻整过,泥土松软,散发着独特的腥气。

    几个穿着满是补丁短褐的老农,正弯着腰,小心翼翼地侍弄着刚冒出嫩芽的菜畦。

    更远处,还能看到三三两两的人影,在更广阔的荒地上挥动简陋的农具,奋力开垦。

    景伯顺着刘珩指的方向看去,脸色稍稍缓和,但嘴上还是念叨:“看着是些老实巴交的农人,可侯爷金尊玉贵……”

    “行了行了。”

    刘珩有点受不了景伯的唠叨,把嘴里的草茎吐掉,拍拍手:“走,过去瞧瞧。记住,我现在就是个家里开了几间铺子,闲着没事出来看看庄子收成的刘家小郎君,不要张嘴闭嘴侯爷侯爷的……”

    景伯无奈,只能应了声“是”,紧紧跟上。

    两人走近那几间茅屋,院外田埂边,三个老农正蹲在一起,对着其中一小块绿油油的菜苗指指点点,低声交谈着,脸上沟壑纵横,满是风吹日晒的痕迹,眼中却透着一种希冀。

    “几位老丈。”

    刘珩脸上挂起笑容,拱了拱手:“叨扰了,小子从高陵城来,看几位老丈这地侍弄得好,这菜苗长得精神,想讨教讨教。”

    三个老农闻声抬头,见是两个衣着体面的生人,其中一个还是面皮白净的后生,都愣了一下,眼神里本能地带上些拘谨和警惕。

    一个缺了颗门牙、皮肤黝黑的老农连忙起身,局促地在满是泥巴的裤腿上擦了擦手,口音和后世关中人倒是有几分相似:“这位……公子,说笑了,额们就是胡日鬼着,地里刨食的,哪敢说讨教。”

    “老丈过谦了。”

    刘珩自来熟一般,自顾自蹲到田埂上,离那菜苗近了些,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地是新开的吧?瞧着翻得够深。这苗是菘菜?”

    见刘珩蹲下,毫无架子,还认得菜苗,几个老农的戒心消了些。缺门牙的老汉咧嘴笑了笑:“公子好眼力,是菘菜。这地……唉,还是托了阳武侯爷的福,才分给额们这些人的。”

    “哦?阳武侯?”

    刘珩故作惊讶:“可是那位刚上任的左冯翊?”

    “可不就是他!”

    旁边一个稍微年轻些、背有些驼的老农抢着说道,语气里带着感激:“侯爷前阵子刚打跑了羌人,还收拾了好些贪官污吏,听人说刚到高陵城就抄了杨家和那些狗官的家,城门上现在都还挂着人头哩!说是因为杨家勾结羌人,被侯爷都杀了,杀得好啊!还开仓放粮,要不额们这些人,不是饿死在路边,就是被逼得去给那些豪强当牛做马,连人都不算咧!”

    他说得有些激动,唾沫星子都溅了出来。

    “嘘!老赵头,小声点!”

    另一个一直没怎么吭声、面容愁苦的老汉赶紧扯了扯他的袖子,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侯爷是好官啊,听人说也才十七八岁,和这位公子年龄差不多……可谁知道除了杨家……说不定就藏在暗处盯着额们呢?”

    他脸上满是谨慎。

    刘珩心中了然,脸上却露出理解的神色:“老丈说的是,谨慎些好。那……这分地,是怎么个分法?收成怎么算?赋税重不重?”

    缺门牙的老汉见刘珩问得实在,叹了口气,也放松了些,掰着粗糙的手指头给刘珩算:“侯爷定的规矩,按户分地,一人二十亩田是白给的,只收很轻的税,听人讲这是按照文皇帝时候定下来三十税一收的。剩下的荒地,开出来,头三年免税!往后也是三十税一!这可比以前强到天上去了!”

    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以前种地,累死累活,收的税都抵得上收成的一半儿了!延熹八年一亩地又多收十钱!今年刚开春的时候,听乡老说当今陛下要翻修宫殿,好像是之前的宫殿着火了,一亩地再加十文钱!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税,唉!稍遇点灾荒,连种子都收不回来,卖儿卖女也是常事!到最后连地都被杨家这些豪强占了!”

    修宫殿这事刘珩是知道的,因为洛阳大火,张让那条老狗撺掇着灵帝加收田亩税……

    “不止呢!”

    被称作老赵头的驼背老汉又忍不住插话,他指着旁边另一块刚翻过的地:“瞧见没?那是额家老大和老二刚开出来的!荒地!只要有力气开,开出来就归你种!侯爷还派人在高陵城外搭了粥棚,还按人头给额们分了粮种!额家分了……分了……”

    他一时激动,有点想不起具体数字。

    “分了三石粟米!”

    愁苦脸的老汉补充道,他脸上的愁苦似乎也淡了些:“还给了点豆种。虽然不多,可这是救命粮啊!额活了五十多岁,头一回见到官府主动给额们这些人分粮种开荒的!以前不抢走你最后一口吃的就算积德了!”

    他摇着头,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感慨。

    刘珩静静地听着,他似随意地问:“那……这点粮食够吃到收成吗?侯爷分的那点粮种,怕是不够吧?这新开的荒地,第一年收成恐怕也有限。”

    这话戳中了几个老农的心事。缺门牙的老汉脸上的兴奋淡了下去,叹了口气:“省着点吃,掺上野菜树皮,勒紧裤腰带熬吧。侯爷分的是粮种,不是口粮,能省下一点当口粮就不错了,哪敢都吃了?饿死也不能断了明年的种子啊!而且整个左冯翊这么多人,够吃到收成时候的粮食得多少啊?侯爷哪来那么多粮食分?”

    他拍了拍身边一个破旧的陶罐:“额们几家凑了点麦麸野菜,混着一搭熬糊糊,能顶一阵。就盼着这菘菜能早点长成,添点嚼裹。”

    “是啊,难是难,”

    驼背老赵头也接话,眼神却看向远处正在开荒的家人:“可再难,也比当流民强!也比被豪强欺负强!这地是额们自己的!流自己的汗,种自己的地!就算第一年只收一石粟米,那也是额们自己的!不用看人脸色,不用怕被抢了!”

    “自己的地……”

    愁苦脸老汉低声重复着,布满皱纹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一棵嫩绿的菘菜苗:“是哩,自己的地,侯爷是青天,可这地里的活计,还得靠额们自己一把力气、一把汗水去挣。熬过这开头的苦,后头……后头就有盼头了。”

    刘珩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看着眼前这三张写满苦难却又在苦难中挣扎出希望的脸,看着他们眼中那份对“自己”的土地近乎虔诚的珍视,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想象不到这些人曾经经历过怎样的绝望,前世有些人整天嚷嚷的所谓的吃苦,和这些人经历过的比起来,恐怕根本不叫苦!

    自己虽然没办法感同身受他们经历的绝望,却能感受到这份微薄的希望在他们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直到这一刻,刘珩才有些明白为什么后世有那么多人对那个老人充满缅怀,为什么那么多人把他当作神一样的存在,也只有他真的把这些在最底层刨土的苦哈哈放在心里……

    这几个老农心中那份希望的分量,比他杀的豪右、开的粮仓、整肃的贪官污吏,更真实也更沉重。

    “老丈说的是。”

    刘珩站起身:“靠天靠地,终究不如靠自己。有了地,就有了根。看几位老丈都是侍弄庄稼的好把式,这菘菜长得旺相,秋后定是个好收成。”

    “承公子吉言了!”

    缺门牙老汉笑着拱手,又恢复了农人的淳朴。

    刘珩点点头,不再多问,道别一声后带着景伯沿着田埂慢慢往回走。身后传来老农们低低的交谈声,话题已经从这个小公子人不坏转到了该不该给刚冒头的菜苗再浇一遍水上。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刘珩走得很慢,目光扫过脚下新翻的泥土,扫过远处那些在荒地上奋力挥舞农具的身影,扫过那几间歪歪斜斜却顽强挺立的茅屋。

    “侯爷,回吧?日头快落了。”景伯小声提醒。

    刘珩“嗯”了一声,却没有加快脚步。他弯腰,从脚边的田埂上抓起一把泥土。泥土湿润微凉,在他指间缓缓滑落。

    “景伯,你说,”

    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这土里,能长出多少粮食?能养活多少人家?能练出多少……敢战的兵?”

    景伯愣了一下,看着刘珩手中滑落的泥土,又看看自家侯爷在夕阳下瞧着有些落寞的侧脸,琢磨着话里的意思。

    随后小心回道:“老奴不懂这些大道理。只知道,农人有了地,肯下力气,老天爷再赏点脸,总能长出活命的粮食来。人吃饱了肚子,心就定了,力气也就有了。”

    刘珩没再说话,只是摊开手掌,任由最后一捧泥土随风散去。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在暮色中渐渐模糊的新垦土地,还有土地上那些如同蝼蚁般渺小却坚韧的身影……

    “走吧,回城。”

    他转身,大步向着高陵城的方向走去,城西校场的鼓点声似乎更清晰了些,咚咚咚,敲在刘珩的心上。

    景伯看着心情似乎有些好转的小侯爷,心里也开心不少。如今的小侯爷,虽然变得更好了,但心事好像也更多了,有点想念以前那个没心没肺的小侯爷,如果他不打骂自己就更好了……

    ……

    一旬后,刘珩在堆积如山的卷宗前,摊开了刘陶由洛阳快马送来的密信。信纸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字迹是刘陶特有的端方劲健,内容却透着一股子沉重。

    “……伯玉贤侄亲启:君于左冯翊霹雳手段,初闻惊雷,再闻则忧惧交加!洛阳震动,非议汹汹。张让、赵忠等于帝前日夜哭诉,言君‘擅杀官吏’、‘屠戮士绅’、‘激反羌胡’!幸有司空袁公、太尉杨公力持正论,言君乃为国除蠹,靖安地方,且‘避疫要略’活民之功在前,陛下虽未深责,然恐疑窦已生!宦者阴毒,爪牙遍布,贤侄当慎之又慎!杨公有一言嘱托:三辅之地,非尽虎狼。豪右之中,亦有可引为奥援者。如扶风耿氏、京兆韦氏、杜陵杜氏,皆诗礼传家,于左冯翊亦有分支,非杨、王之流暴敛可比。彼等或惧君威,或忧羌患,正可分化瓦解,借其力以安地方,树君之声望于关西!若一味刚猛,恐树敌过多,根基难稳。剿抚并用,刚柔相济,方为长久之道。切记!切记!刘陶顿首。”

    刘珩的手指在“剿抚并用,刚柔相济”八个字上重重划过。

    刚柔相济?杨赐和刘陶的担忧不无道理,就洛阳那潭浑水,难评!张让这帮死太监就像是一群毒蛇,随时可能冒出头咬你一口,而且自己那个皇帝叔叔也不是什么好人!

    但想让他对三辅这些吸饱了民脂民膏的蠹虫们温言软语?开什么玩笑?这些王八蛋有一个我弄一个。

    虽然做不到像黄巢那样一手拿族谱一手提刀,阎王点卯一样无差别的杀,但是杨家这种鱼肉乡里还敢勾结羌人的玩意儿,自己肯定是不会放过的!

    不过,信里提到的耿、韦、杜三家,倒也是个切入点。

    这些扎根关中数百年的老牌士族,名声确实比杨家、王家这种暴发户好得多,根基也更深。

    他们或许因为还没触碰到自身利益,所以只是观望?或许也担心羌乱波及自身田产,所以在这个刚刚击退羌人的当口偃旗息鼓?

    不过有一点自己基本可以确定,这些老牌世家与宦官的关系未必紧密,毕竟二者的利益相互冲突。

    而且这帮“诗礼传家”的世家大姓,向来都自恃清高,依着他们连大将军何进都看不起的尿性,对于那帮没鸟用的阉人,肯定深恶痛绝!

    “刚柔相济……哼,那老子就给你们演一出‘刚柔相济’!”

    刘珩冷笑一声,心中已有定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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