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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48章 百谷图
    房盖好那天,他在门框上贴了副自写的对联:“东墙承日暖,西窗纳月凉”,字歪歪扭扭,却比镇上先生写的多了股土气——墨里掺了灶心土,写在红纸上透着股赭石色,雨打不褪色。

    门框两边埋了两截桃木,是他从后山挖的,说能防蛀,“木头也有脾气,得顺着它的性子来。”

    五爸的第一位妻室李氏,是个绣娘,绣的鞋垫能把山路的石子硌出的印子都绣出来。

    针脚密得像地里的麦苗,每寸布上有七十二针,说是“七七四十九,踏遍山路不怕陡”。

    她走得早,留下两个养女,大的叫春麦,小的叫秋豆,都跟着五爸学种地。

    春麦十三岁就能分辨二十种杂草,说稗子的根是红的,麦子的根是白的;秋豆十岁能算出一亩地要下多少种子,用手抓一把,掂量掂量就知道数目,误差不超过五粒。

    姐妹俩在地头吵架都带着股认真:“稗子要连根拔,不然抢麦子的肥!”

    “你那方法不对,得在月圆的时候拔,根才不发芽——我听五爸说的,月亮能收潮气,也能收根气!”

    第二位妻室张氏是个寡妇,带着个儿子嫁过来,五爸待他比亲生的还亲。

    这孩子后来成了县里的农机手,开着拖拉机在田里跑,却总说:“我爹教我,机器和土地一样,得顺着脾气来,不能硬拧。”

    他给拖拉机换零件时,动作慢得像绣花,却从不出错,说这是从五爸种玉米学的——“玉米要行距一尺五,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机器的零件也一样,差一丝就转不动。”

    张氏过门那年,把李氏留下的绣架擦得锃亮,在上面绣了幅“百谷图”,五爸看了直挠头:“这谷子穗咋比书上的长?”

    张氏笑着用针戳他手背:“你种的谷子不就比别人的长半寸?那是你舍得下肥,又懂得控水,穗子能不长?”

    如今五爸的孙辈里有三个考上了农校,每次放假回来都围着他问:“爷爷,您说这杂交水稻咋就比老品种能扛灾?”

    他不答话,拉着他们去看老屋东边那间房——墙根的青苔都长成了片,却没半点渗水,墙角的砖缝里冒出棵枸杞苗,长得绿油油的。

    “你看这地基,当年我往下挖了三尺,垫了三层碎石,一层河卵石,一层碎瓦片,一层黄土,水想进来都找不着缝。”

    他用拐杖指着墙根,“就像水稻的根,得扎深,还得透气,不然遇着涝就烂根。”

    这些日子,五爸总对着西山坡出神。

    那里新栽了片核桃树,是他重孙子栽的,行距照着他教的“一步三棵”,说是能让树根在地下盘成网。

    风过处,树叶响得像谁在数钱,五爸的烟袋锅在地上磕了磕:“树往下长,人才往上活。”

    他说这话时,阳光透过核桃叶的缝隙照在他脸上,皱纹里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粒,“你四伯爷常说,生意和种树一样,得先把根扎稳,再想着往上长。”

    邱癫子的手指触到黎杏花手背时,晨露刚从瓦棱上滚下来,在青瓦上砸出个小小的湿痕,像滴在砚台上的墨。

    他的“探华手”并非随意乱摸,而是循着《蜂花柬》里记载的“十二筋络图”,指尖落在“合谷穴”时微微一顿——那力度,就像医生号脉时找准了寸关尺,不轻不重,刚好能感受到皮下筋络的搏动。

    “此处气脉如溪,遇石则绕,”邱癫子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三分,带着股专注,“您试试吸气时抬手,呼气时落指,让劲儿顺着骨头走。”

    他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指腹上有层薄茧,是常年握罗盘磨的,碰在黎杏花手背上,像块温玉。

    那本《蜂花柬》是他师父传的,蓝布封面上绣着朵不知名的花,里面的字是手写的,墨迹有的浓有的淡,据说是师父根据梦中所见记的,“人身有十二筋络,就像山里的十二条溪,得知道哪条通哪条,才不会淤堵。”

    黎杏花的手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沾着点清晨的潮气。

    她平日里给庄稼薅草,指节有些粗,却透着股韧劲——那是常年握锄头练出的,虎口处有块老茧,形状像个小小的锄头。

    此刻被邱癫子的指尖一点,忽然想起小时候看爷爷打铁,师傅的小锤总在红铁上找那个“软点”,一敲一个准,铁屑飞起来像火星。

    她依言吸气,手背的筋络果然微微鼓起,像条要醒的蛇,顺着骨头的走势蜿蜒。

    “这就是‘石上开花’的底子,”邱癫子撤回手,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打开是本泛黄的册子,上面画着些小人,有的站在山顶,有的蹲在溪边,衣袂飘飘却线条硬朗,“您看这图,红杏属火,得借木气生,土气养,就像您家后院的那棵老杏树,根扎在土里,枝伸向太阳,缺一不可。”

    册子的纸页脆得像干树叶,翻的时候得轻轻捻着角,邱癫子说这是“惜物”,和种地一样,得爱惜力气,也得爱惜物件。

    黎杏花的目光落在册子上,忽然指着个小人脚下的纹路:“这是不是和我家晒谷场的裂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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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裂纹是去年暴雨冲的,五爸用石灰补了,说像条龙,“五爸说那是‘地龙翻身’,得顺着裂纹的方向挖排水沟,不然场里存水。”

    “正是!”邱癫子眼睛一亮,用手指在瓦面上画了个圈,圈里又画了几道放射线,“天地是个大窑,人是窑里的坯,得知道自己的纹路往哪儿走。”

    您这“红花白果”,红是火气,白是金气,火炼金,才能成器。

    就像这瓦,烧的时候得有火气,冷却的时候得有金气,也就是寒气,才能又硬又韧。”

    他说起这些时,眉飞色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像雨后的山涧,水流过石头,露出底下的光滑。

    瓦面在脚下微微发颤,是山风从沟里钻上来了,带着股松脂的香味。

    邱癫子起身时顺手扶了黎杏花一把,这一扶却让他“咦”了声——她的胳膊肘往外拐的角度,竟和《蜂花柬》里说的“外旋护心”暗合,不多不少,正好三十度。

    “您平时是不是爱把胳膊往腰后别?”他问,目光落在她腰间——那里系着条蓝布围裙,打了个利落的结,是山里女人常用的“活结”,好解也好系。

    黎杏花愣了愣:“是啊,挑水时省力。”

    她挑水用的是尖底桶,重心稳,走山路时胳膊得往后别着,才能平衡,“我家男人守田说,这叫‘借力’,就像打夯时,得先把夯抬起来,再往下砸,才省劲。”

    “那不是省力,是气在护着‘丹田’,”邱癫子蹲下身,捡起片碎瓦,瓦的凸面朝上,凹面朝下,“您看这瓦,凸面朝上才能挡雨,人的气也一样,得有个顺势的弧度。”

    他用碎瓦在瓦面上画了道弧线,“就像您刚才要掐我那下,劲儿是直的,就容易伤着自己,得像这样,转个弯——您种过豆角吧?藤蔓得绕着架子长,直着长就爬不高。”

    他话没说完,黎杏花忽然笑了:“你这癫子,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她的笑声让瓦上的露水震得滚下来,落在邱癫子的草帽上,打湿了“风水”两个字。

    那草帽是麦秆编的,编得密,水渗得慢,邱癫子说这是“疏水”,和人体的汗毛孔一个道理,得透气。

    邱癫子也笑,从草帽里摸出个指南针,底盘刻着八卦,指针是用磁石磨的,亮晶晶的。

    “咱不唱虚的,您看这指针,不管咋转,总有头指北。”

    人也一样,不管学啥,得有个准头。”

    他把指南针递过去,“您试试站在瓦垄上,让指针正对心口,站稳了,就像船在水里,得知道船头朝哪儿。”

    黎杏花依言站好,忽然觉得脚下稳了许多——原来她一直踩着瓦沟,那里低洼,容易打滑,此刻站在瓦脊上,视野豁然开朗,连远处龙王镇的烟囱都看得清,烟柱直挺挺的,像支笔在蓝天上写字。

    “这就叫‘立脊’,”邱癫子在她身后说,“房子有脊才结实,人有脊才立得住。”

    您摸摸自己的后背,那脊椎骨就是人的脊,得挺直了,气才能顺。”

    风里忽然飘来股焦糊味,是山下的农户在烧荒,准备种秋菜。

    邱癫子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刚过树梢,说:“时候不早了,咱得练练‘上水步’,这可是保命的本事。”

    山里下雨,坡陡路滑,就得靠这步子。”

    他先示范,脚尖踩着瓦脊的凸棱,一步一顿,像只走钢丝的山羊,膝盖微微弯曲,重心放低,“您看,脚外侧用力,膝盖微屈,就像给庄稼培土时的架势,稳当。”

    培土的时候,不能直着往下压,得斜着推,土才不会塌。”

    黎杏花学着走,刚迈两步就晃了晃,瓦在脚下发出“咯吱”的轻响,像老骨头在响。

    邱癫子在旁边喊:“吸气!气沉丹田,就像挑满水时那样,肚子里得有点劲儿!”

    她深吸一口气,果然稳了些,那口气顺着喉咙下去,像股暖流淌到肚子里,再从脚底冒出来,踩着瓦不打滑了。

    瓦在脚下发出“咯吱”的轻响,像老伙计在搭话,告诉她哪儿稳,哪儿要小心。

    “对喽!”邱癫子拍手,“这就叫‘人体如器’,关节是轴,筋络是绳,得知道哪个地方该紧,哪个地方该松。”

    您看那辘轳井,轴要是歪了,再壮的汉子也摇不动;轴要是太干,转起来就费劲,得抹点油——人也一样,得活动,得顺气,不然就僵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布偶,是用玉米皮扎的,关节处能活动,胳膊腿都能转圈,“您看这胳膊,能转三圈,人也一样,别把自己当块死木头,得活泛。”

    黎杏花接过布偶,手指捏着它的胳膊转了转:“像不像戏台上的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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