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医药一脉,自神农氏之后,延传千年,名医迭出,其中有一位颇为传奇,其名唤“孙思邈”。
他本出身于京兆华原,自幼不幸,身患风冷奇疾,身体羸弱。家人为治疗其病,遍请名医,终不得治。至其十五岁时,为治其患,家中金财散尽。诸医师因其无财,皆将至拒之门外,不再医治。
家人担心痛哭,他却淡然言道:“《易》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他人既不愿治,吾大可自治。”
他之所以如此言说,乃因在长年累月的治疗过程中,虽未能痊愈,却逐渐明了人体运行之理:天下生灵,皆有精元;精元匮,则外邪侵;外邪侵,则内机乱,诸恙并生,谓之病。所谓治病,便是“扶本之源,去邪之乱”。
从此他自医自试,一次入山寻药时,机缘之下,得了上清派第十代宗主“王远知”亲传道门养玄化炁之法,并授其九代宗主“陶弘景”亲著的《本草经集注》。逾三年,孙思邈竟真的将自己的风疾治好,从此开始行医乡里。
因有感当年自己因无钱被拒之医门外,故而孙思邈行医之时,不问贵贱,一视同仁,医名逐渐远播。开皇元年,皇家召之,他为避纷争,隐居太白山,潜心钻研医术。
隐居期间,孙思邈从过往的行医经验中总结,发现《黄帝内经》之中有的医理不达,乃因寻常人难以开经通脉,无法引化玄炁。于是他结合道门阴阳五行之理,与《伤寒杂病论》《神农本草经》等先贤智慧,集合一家,普民而用之,药到病除,病人盛赞,颂之“药王”。伴随其声名渐起,求师的人也越来越多,久而久之,世人便以“药王门”统唤之。
药王门之人行医,皆循孙思邈所定的“大医精诚”之志,需“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凡所救治,不问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皆一心医救。甚至一改过往药方中,以活物入药之例,视人畜虫鸟之命如一,乃为苍生大医。
至孙思邈古稀之年,恰逢大唐“长孙皇后”难产,天下群医束手。天子经“魏徵”推荐,召孙思邈入宫。李世民观他形貌,状似少年,举止轻浮不羁,疑以为是欺世盗名之辈。便以三丝相试,皆被其一一破解。
随后他诊断长孙皇后之症,乃是逆产,一针解之,震惊长安。天子欲留其执掌太医署,却遭拒绝。随后赏其黄金千两,绸缎百匹;并赐九龙金牌一面,可直入皇城禁宫,畅行无阻。
后来高宗皇帝即位,延请孙思邈入京,助力编纂九州第一部朝廷药典《唐新本草》,广颁天下医者奉行。为奖其功,高宗令其执掌太医署,孙思邈固辞不受,推脱不下,便荐其徒弟“刘神威”执掌,自己则在尚药局领了闲职。后来连此闲职也辞了,交给徒弟“孟诜”任尚药奉御。
刘神威乃孙思邈得意门生,入主太医署后,依其所学,分太医署为“医”、“针”、“按摩”、“咒禁”四科,并细化出“妇”“儿”二医,专为女嫔与幼子而设,各育专长之才,可谓创天下之先。从此药王门执天下医字之首,再无它疑。
至孙思邈一百四十二岁时,为制长生丸,以身试丹不成,故去。药王门由此便一分为二,一为“药王山”,位处华原县东五里之地,乃孙氏嫡传血脉;一为“药王谷”,位处东海“流求岛”之上,乃是孙思邈亲创之地。
当年隋炀帝遍寻黄帝玄鼎,令武贲郎将“陈稜”与朝请大夫“张镇周”,率万人跨海,东征流求,俘千人而返,复并流求入神州。
隋唐交替之时,天下大乱,孙思邈机缘之下,来到流求,观此岛四季暖湿,又罕有人际干扰,乃是天然的育药之地。孙思邈有感“虽医方无错,但药材有假,则服之无用”之弊,于是便择山中谷地,初创药王谷,以种药供材。
经过近百年的运营,药王谷如今已是天下医者胜地,不仅藏药丰富,更因与世隔海,少了许多红尘纷扰,可专心钻研医术。谷中亦如太医署那般,有医、针、按摩、咒禁四系,名为“千金堂”“神针堂”“阿是堂”“呪明堂”。各堂之中,不乏有诸世家门第,送来专习医术的子弟。其中佼佼者,每年亦会推荐前往太医署任职。
此际,流求岛西侧码头上,一艘开往泉州的船,即将起航。船上载的,便是这一届四堂的杰出弟子,往赴长安参考。而那码头上正有两名年轻的和尚,似在作别,却是沉默以对。
过了片刻,背着包袱的和尚,正了正肩上的包袱,说道:“师兄,不如,你与我一同走吧?”
对面的和尚,身上满是补丁,却是反问道:“你真的非走不可吗?”
背包和尚激动道:“六年了,我们都已经等了六年了!谷主也说他们没办法,难道我们就要陪着那个活死人,耗一辈子么?!”
补丁和尚闻言,叹了口气,不禁想起六年前,天姥山下,广明大师临终所托:让他与师弟,定要守护那昏迷不醒的少年——谢东玹。
初来岛时,谢东玹这一不醒奇症,引得四堂技痒、全力相救。可待一年后,各方皆已试遍,仍无起色,四堂之人,便逐渐失了信心,判之无药可医。而谢东玹因沉睡不醒,无法自理,日常饮食皆需以银管吹入口喉。最无奈的是,他便解失禁,每天皆需他人清理。
这六年来,修心、修业与谢新成,轮流照顾谢东玹。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是与自己毫不相干之人。谢新成尚且是病者亲人,修心、修业为何要如此守护,广明大师却是从未告知。
看着初夏长风送远的帆船,修心不怪自己的师弟,他能理解修业的选择,但无法理解师父的嘱托:“定要护他周全……唯识一宗……全系于他”
当修心回到木屋,谢新成刚为谢东玹清理完毕,抬头看到他,笑道:“诶!你回来啦,修业走了么?”
修心点了点头,道:“走了。”
谢新成叹道:“走了也好。”那叹气之中,并未有哀怨,反倒是像松了口气,既而又说道,“其实你也该跟他一起走的,我一个人也可以的。你们帮我这么久,实在是过意不去。”
修心闻言,卷起袖子,帮他拎起了木桶,说道:“那你为何不走?”
谢新成咧嘴笑道:“我是他兄长,怎么能走。”
修心见他如此,忽然好奇,边走边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一辈子都这样,难道你一辈子都照顾他吗?”
谢新成一改嬉笑之态,认真道:“怎么没想过,若他真的不醒,也只好照顾他一辈子。”
修心问道:“你没想过自己么?”
谢新成反问道:“想我自己什么?”
修心道:“以你之才,如今往赴长安,必能名动朝野,可如今守着东玹,不会不甘么?”
自从谷主言说无能为力之后,谢新成便亲学医典,从千金堂一直习到呪明堂,五年时间,四堂通学。若说天资,他未必最佳,但这五年若说用心,无人能出其右。四堂堂主,莫不争抢其为入室弟子。
谢新成笑道:“我哪有什么才,那都是皮毛尝试而已。人这一生,不是操心这个,就是操心那个。我不照顾东玹,难道就能无忧无虑了?就算我真的去了长安,难道就一定富贵幸福?世事无常,人力难控。何况东玹只是昏迷,就算我再花五年治他,若是治好,他也才弱冠之年,岂可放弃。”
修心又问道:“可你不累么?”
谢新成叹道:“累啊,可是人活着哪能逃得了‘累’呢,我有时候睡觉也觉得累。若真有一天,我照顾不动东玹了,那也是将来的事,不是现在的我该烦恼的。”
闻听谢新成所言,修心不禁心生羞愧之意,他与修业自幼学佛念经,如今反倒比一个俗家人,更执着世俗的值与不值。想着便放下水桶,合十作礼道:“受教。”
正巧此时,有一身着齐胸襦裙的少女前来,见状问道:“修心师傅为何行礼呀?”但听她嗓音清脆,婉转如莺。五官秀丽精致,白净的皮肤仿佛画中女子入了凡尘,正是当年的小女孩秦瑶。
她随父亲来到药王谷后,便留下一齐照顾东玹,更入了千金堂,学习医术。六年荏苒,如今秦瑶早已亭亭玉立。药王谷中,虽也有世家千金,但论灵秀之姿,俱不如她,故而倍受师长与师兄弟喜爱。
修心闻听秦瑶来了,笑道:“无事,只是忽有所悟。”
秦瑶此时见二人身旁水桶,忙捏起鼻子道:“啊!你们快走快走,倒了再来说。”说罢跑向东玹屋内。
谢新成故意递近水桶,笑道:“你别跑啊,这个不臭的。”
看着二人欢闹,修心骤然体悟“境由心生”之语。人生顺逆,总有不如意之事,所谓“修心”,不正是修这一颗坦然之心么。否则执于过去不可改、执于眼下不可脱、执于未来不可欺,人心如萍,如何定得?
可人“修心”之所以难,难在并非独立于世,有时虽然心知道理,一旦受到他人干扰,便极易被影响。
当修心与谢新成往西厕倒水时,恰遇神针堂三人拦路,乃是陇西李氏“李纪”、荥阳郑氏“郑度雍”、弘农杨氏“杨横昱”三人。
他三人俱是世家子弟,来此学医却皆非本意。乃因他们无法通经开脉,又才学有限,故而学个医理,以备家用。心中所想,也只是混个几年,便回去谋个闲职。
李纪故意掩着鼻子,嫌弃道:“也不知谷主是怎么想的,留个屎人在谷里。”
郑度雍附和道:“是啊,搞得谷里苍蝇哄哄的。”
杨横昱戏笑道:“岂止苍蝇,我前天还看到有两只屎壳郎在粪水里打滚呢!”
听着三人哄笑,修心欲要发作,谢新成挡在前笑道:“三位师兄借个道哈。”
李纪闻言嗤道:“谁是你师兄,你一破落门第,也配与吾等称兄道弟?”
谢新成依旧不恼,道:“新成失言了,还请三位尊驾相让哈,这里路窄,我这桶提不稳,怕水洒了。”说着手上水桶抖了起来,内中水花激荡。
李、郑、杨三人见状连忙退了开,谢新成道了谢便借势而过。待走得远了,修心不解道:“你怕他们做什么,不过纨绔子弟,我一只手就能让他们都倒下。”
谢新成道:“让他们倒下容易,可善后却难。我无所谓,可东玹在此,真闹了意气,只怕对他不利。”
修心道:“有什么不利的,他们要是敢对东玹如何,我定叫他们好看。”
谢新成道:“真起冲突,无论对错,皆是给谷中添乱。若是不小心闹出点什么,他们三人俱是世家子弟,若是施压谷主,我们亦难在此长待。毕竟三人的年礼给的俱多,我们寄人篱下,还是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好。”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恶人之恶,并不会因他退一步便海阔天空,有时反而变本加厉。因为恶人之恶并非出自理性,乃是源自对凌虐他人所产生的权利快感,越是退让,便越要霸凌。
看着谢新成远去的背影,李纪忿忿道:“搞不懂这小子有什么好的,长得又黑又丑,堂主居然还让我们向他多学习,难不成学他倒屎倒尿。”
郑度雍亦道:“就是,最可气的是,秦瑶还总是和他亲近,不知道是下了什么蛊。”
杨横昱道:“我听说他们从小在一起长大的。”
李纪冷哼道:“我迟早要让这小子出丑。”
郑度雍道:“只是他身边这个和尚难办,听说有三经的修为。”
李纪不屑道:“不过三经而已,待我回了长安,随便找人都能捏死他。”
郑度雍道:“那眼下只能让他们再蹦跶一会了。”
杨横昱却道:“那也未必,他之所以来谷中,都是为了他那个活死人的弟弟,我们可以如此……这般……到时候真有什么,也与我们也无关,都是他自找的,怪不到我们头上。”
李纪一听不禁大喜,笑道:“甚妙!甚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