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可变桑田,绝顶可化湖渊。而唯独人,是永难调伏改变的。”闻听谢新成问自己“为何不出世为王”,渺沧海却是如此答复。
谢新成不解道:“人虽是生而无知,但只要引导向善,必会从善而行,怎地无法调伏改变?”
渺沧海反问道:“你若是困了,能坚持不睡么?”
谢新成道:“这与调伏万民有何关系?”
渺沧海叹道:“人困了便想睡,饿了便想吃,这是天性,亦是欲望。无论他们多想遵从礼制、做个好人,可一旦到了与欲望相悖的时候,便难以抵制。天性诸念乃是人最深的欲望,你想要调伏万民,便是要磨灭这些天性。但只要他们还是人,就永远无法磨灭,便会拒绝和反抗。”
谢新成道:“所以如果您出手的话,震慑天下,无人能抗。那这样坏人就不敢作乱,好人便能安居。”
渺沧海笑道:“这世上的好人与坏人,哪是那么泾渭分明。就算能分清,那好人若是受了坏人教唆为恶,又当如何待之?世人的天性,就像这海水一般,不论我如何斩击,只要海水本性不变,它们就会一次又一次的复原。武力压得了一时,却压不了永远,就算能几十年、几百年一直如此,也终有一天会崩坏。”
谢新成仍是不解,继续言道:“若是圣主在位,百年教化,人人平等,大家安居乐业,又怎会去破坏这等盛世?”
渺沧海笑道:“你可知,你所说的“平等”便是“不平等”。这世上的人,智愚有别、美丑有差、强弱有异。若真的人人平等,那些‘慧而强’的人,又怎会甘心和‘愚而弱’的人一样,享受相同的待遇。他们会想尽办法改变眼前,教唆弱者,引导愚者。到时候,连又丑又笨又弱的人,都跑来和你说,他们不要这般的国家,你又当如何?”
谢新成闻言一时哑口。
渺沧海接着说道:“你非是第一个作此想法之人。从唐尧到商周,修至九经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再上一境艰难无比,便想着向下强领诸方,建立万代圣世。可到头来,无一善终。想来,若非有他的前车之鉴,只怕我确会像你说的一样,去试上一试。”
谢新成好奇道:“师父所说的“他”,莫非是那位老鬼前辈么?”
渺沧海摇了摇头,缓声道:“这个“他”,乃是今日的泰山帝庭之主,昔日的秦皇,嬴政。”
谢新成一听,顿时睁大了双眼,确认道:“嬴政?是那位始皇帝嬴政?”
渺沧海颔首道:“嗯,这世上能让我佩服之人不多,他算是其一。”
谢新成闻言忙问道:“他不是早就驾崩了么,怎么又成了帝庭之主。”
渺沧海道:“此事渊源,说来话长。当年他天纵之资,旷古未有。以小小质子的身份,十三岁即位秦帝,三十岁起,以九年灭六国,一统天下。之后书同文、车同轨、律同法,甚至将天下万民,人人编户入籍,无一遗漏。你年纪尚浅,不知这其中艰难,堪比登天,这也是为何我会佩服他。也因他做成了如此壮举,使得他进入了亢龙之象,继而有悔。”
谢新成不解道:“这是何意?”
渺沧海道:“人之天性,皆有“傲慢”,强者尤盛。他成就了旷古未有之世,自引得帝庭注意。当时的帝庭之主,即将神消,一直在寻接替之人,见他之天资根骨,便令手下,以‘长生之术’诱其去了泰山,更以一场天下豪赌,锢他成了帝庭之主。”
谢新成听此秘闻,兴致盎然,忙追问:“什么豪赌?!”
渺沧海闻言不禁一笑,说道:“便是刚才,你所问我之事。当年帝庭之主在他面前,展了通天手段,他亦是如你之言,质问帝庭‘有此神通,为何置身世外’,帝庭亦是如我所回。可与你不同的是,他那时已是天下之主。他言常人不能之事,不代表他不能。于是和帝庭之主作赌,经他治理打造的天下,即便没了他,亦可万世相承而不坏。若是成功,帝庭需将长生之术相授,并就此归入王朝辖管。”
谢新成问道:“那要是输了呢?”
渺沧海道:“要是输了,帝庭亦会传授长生之术给他,但不许再入世间,且需承帝庭之主尊位三千年。”
谢新成一听,惊诧道:“三千年?!”
渺沧海接着言道:“当时天下已无他不能之事,如此赌局自是欣然应下。帝庭之主许他九十年为期,精修治理,可他却言道九年足矣。从此便开始巡治天下,修长城,征岭南,增万世之宫,扩千古之陵。在其四十一至四十九岁的九年,天下之壮亘古未有。他见时机成熟,便假死隐遁,退居泰山。想不到,只是短短三年,他的铁桶天下便纷乱崩坏。”
谢新成唏嘘道:“他若是以九十年之期来准备,说不定也不会如此。”
渺沧海却反问道:“你可曾见过繁星满天的夜晚,有圆月高悬?”
谢新成答道:“似曾见过,师父何出此问?”
渺沧海哈哈笑道:“你怕是在梦里见过罢。圆月当空之时,天上是绝无可能有繁星满天的。乃因月光会掩盖群星之辉。九年也好,九十年也好,只要嬴政在世,他便是那最亮的圆月,人世间的群星尽会被其掩盖。但人,总是想得到更多,拥有更多。掌握更高的修为、更高的权利、更高的享受……而这一切,只要他在,都会受他压制住。不论他是不是暴君,终有一天,他都会成为暴君,成为人们一切不满的根源。”
谢新成听完,顿生羞意,乃因察觉自己的想法竟如此幼稚。
渺沧海又接着言道:“一个国家,就像是一个人。手足心脑,各司其职,人才能行动。可谁不想当那高高在上的首脑,谁又愿意去做整日排污的粪器。人世自有其兴衰的规则,就像水有高低才会流动。我若入世,自然能一统天下,可一统之后呢。我只一人而已,国家十司百业、千里万户,皆需有人去管,那又由谁去管。凡人一生不过数十年,有多少人能有千古之志。饥荒之时,哪还顾得礼义廉耻,只要有吃的,便会不顾死活地塞进嘴里。”
谢新成用心听着,忽然发觉,眼前之人,虽看似粗犷不羁,原来心思竟如此缜密,诚心作礼道:“徒儿受教了。”
渺沧海笑道:“你有为民之心,也算好事,只不过千万不能受其所限。人活一世,能顾好自己已属不易,妄图改易他人之命,最是痴妄。这世间的蠢人不计其数,为其耗费时间,不如精进自己。”
谢新成闻言又作了一礼,且问道:“那始皇后来,便一直待在泰山,看着自己的天下崩坏么?”
渺沧海叹道:“他之傲气,一诺千金,又怎会反悔。何况就算让他重来,他也未必能做得更好,大抵也是认了。”
谢新成问道:“那个泰山帝庭究竟是何来历,既然不问世事,又为何要招他为尊?”
渺沧海道:“泰山帝庭由来已久,在我祖师之时便已有了。是何来历我亦不知,只知他们守着一件神器。”
谢新成好奇道:“什么神器?”
渺沧海道:“你可知凡人死后,与修行之人死后,有何区别?”
谢新成不解道:“有何区别?”
渺沧海道:“修行之人常年调用玄炁,其意之精,非是常人可比。身死之后,精魄能留存于世。越是修行高深之人,精魄留存的时间就越久。一旦到了七经之境,纵是身死,亦能神存。”
谢新成问道:“这和那件神器有何关系?”
渺沧海接着言道:“泰山帝庭的那件神器名为“三元封化神威灵台榜”,据说是集合上古多位圣人的大成之功所制。一旦世间有入七经之境的人身死,其神魂便会被召入榜中。而掌榜之人,则可借由玄炁化形,为其重塑身形。”
谢新成惊道:“那岂不是脱去凡胎,飞升成仙了?”
渺沧海笑道:“确是可以如此形容。只不过这些‘神仙’,从此需对掌榜之人唯命是从,而且境界也再难精进。”
谢新成闻言,惊叹道:“有那么多的高手皆为他所用,那掌榜之人岂不是掌握了世间最强的力量。”
渺沧海道:“所以帝庭之主过了这数千年,也仅此一易。”
谢新成问道:“那如师父这般境界,将来也要入那榜中么?”
渺沧海哈哈笑道:“我若身死,神魂自会化入九刈刀中,那榜奈何不了我。”
谢新成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道:“师父,你说……是否有可能,修行之人死后,神魂留存,然后化入他人体内,继而借体重生?”
渺沧海闻言,不禁肃然,反问道:“你问此作甚?”
谢新成随即将谢东玹之事说了出来。
渺沧海听后,诡秘笑道:“有意思。若如你所言,你之族弟从未修行过佛门功法,那体内确有可能,是另有他人之识。西土之法,极重识修,神魂入体也非难事,但想转生却是不易。神魂寄体,首要便是命缘相合。每个人的灵识皆是天地化生,而后结胎化命,身魂一体。若是命缘不合,神魂根本无法入体。纵然是修为极高的神魂,命缘亦合,占得新身时,旧日修为便会荡然不存,得需从头来过,得不偿失。”
谢新成道:“那东玹到底是怎么回事?”
渺沧海道:“如他那般修为骤增,必然是承了那人先前的修为。若是为真,这种秘法,我尚是头一次听闻。但你那弟弟只不过开得两经,身体定然无法承受。就像原本涓细之流,忽得天降大河,必遭冲毁。此刻已成废人,不醒也是正常。”
谢新成闻言,顿觉五雷轰顶,往日来的期盼瞬间破碎,连忙问道:“那无法可救了么?!”
渺沧海见他神情激动,反而轻松言道:“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让其神魂分离,重塑经脉,也就好了。”
若是原先听到这等方法,谢新成定然觉得被人调笑,只因“神魂分离”与“重塑经脉”这两点俱是天方夜谭,不可能实现。可如今渺沧海在前,他闻言顿觉心中一轻,忙道:“太好了,那师父能帮忙医治么?”
渺沧海却道:“我做不到。”
谢新成一听,不禁愕然,言道:“师父你上天入海易如反掌,这怎会做不到?”
渺沧海道:“我又非是无所不能。不过我虽做不到,但却知道有人能做到,只要你能挥得动九刈,我便可帮你治他。”
闻听此言,谢新成原先虚弱之感,顿时一扫而空,锵然应道:“好!”
也不知,是因渺沧海这句救治的承诺,还是因上天入海开了眼界。自那日后,谢新成仿佛开窍了一般,很快便启得第一经。随后修为增长,仿佛长河绝堤,日益精进。而越是修行,他却越发觉得:渺沧海修为之高,简直是匪夷所思。
初时他浅通第一经,只觉体力倍增,百斤之石轻松可举。修至二经时,千斤大石,聚力可移。可待其修至三经,试拔那九刈刀,却纹丝不动。
且他之玄炁只能止于经脉聚会,合力于体,无法外放,遑论聚炁化形。像渺沧海那般,可随意改易物体之形,实是完全无法想象:究竟达到了怎样的控炁之境。
再如渺沧海那般提刀上达九天,劈海直冲深渊,另还带着一个一经不通的自己。这等修为造化,实在唯有神仙之说方可解之。
待得秋去冬来,寒暑三易。谢新成在短短三年的时间内,已是修至五经之境,并开“虎口、百劳、腰奇”三奇穴。渺沧海所传功法固然玄妙,可谢新成却尤要感谢那瀛洲中央的青玉山。
在其未通玄感之前,谢新成只觉那青玉山,只是山体如玉甚是好看。可待其能感玄炁之时,顿感那青玉山玄炁充盈,竟是一处天地炁眼。每当他练功聚炁之时,那青玉山中的玄炁,竟是源源不断地被其引纳,倍加受用。
如今的谢新成若至中原,已算是一脉高手,可面对九刈刀,却倍感无力。他五经齐运之时,纵是数千斤的巨石,亦能举之。一旦试拔九刈,瞬间仿佛变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无论他如何发力,俱是不动分毫。
若非谢新成亲眼看着渺沧海将刀插入拔出,又复插入,否则他绝然不会相信:那刀可被拔出。每每尝试,九刈刀都似连着整座瀛洲,不知其重。
可就在这日,谢新成又复来到刀前,却看见一青衣广袖之人,正缓缓将刀拔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