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钧的目光落在陈苦身上,那份欣赏不加掩饰。
这缕目光,穿透了无尽虚空,也刺痛了三清圣人。
此刻,他们并肩而立,道袍在罡风中猎猎作响,面容古井无波,可那深藏于圣人之躯内的神念,却早已翻江倒海。
嫉妒。
羡慕。
还有一丝连他们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恨意。
曾几何时,他们是玄门正宗,是道祖座下最杰出的弟子,是天地间最为尊贵的存在。
可即便是他们,在鸿钧面前也永远是弟子,是晚辈。
道祖的教诲,是天道纶音,威严而疏离。
道祖的目光,是天道之眼,冷漠而公正。
何曾有过今日这般,如沐春风,带着纯粹欣赏的模样?
鸿钧收他们为徒,更像是在履行一种职责,为了传道,为了教化,为了补全天数。
而鸿钧对陈苦,却是一种发自本源的认可。
这种殊荣,别说他们三清的弟子,便是他们三清自己,也从未得到过。
一道冰冷、压抑的神念,在三清之间悄然流转,打破了沉默。
“此子,当真春风得意。”
神念的源头,竟是太清老子。
他双眸微阖,周身环绕着清静无为的道韵,仿佛万事不萦于心。
可这道神念,却泄露了他道心深处最真实的情绪。
“实在可恶!”
老子那看似无欲无求的道心,此刻竟也生出了波澜。
另一道更为锋锐、更为高傲的神念紧随而至,带着无法遏制的怒火与不甘。
“自此之后,本座必要为阐教弟子夺尽天地之造化!”
元始立于中央,面色冷峻,大道金莲的虚影在他脚下微微震颤,泄露着主人内心的不平。
“哼,本座就不信,我阐教门下,个个都是大机缘、大福运之辈,岂会逊于一个陈苦?!”
他的神念充满了金戈之声,斩钉截铁。
“这小子……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时至今日,元始依旧固执地将陈苦的强大,归结于虚无缥缈的运气。
承认陈苦的资质与实力,就是否定他阐教金科玉律的优越性,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然而,第三道神念响起,却带着一股沉重与萧索。
“还想要超越陈苦么?!”
通天的身影在最右侧,诛仙四剑的剑意在他周身缭绕,却不凌厉,反而透着一股深沉的感慨。
“这……恐怕会是极为艰难的啊。”
这道神念,既是回应元始,更像是一声发自肺腑的叹息。
此言一出,元始的神念瞬间变得暴烈。
“三弟!”
元始猛然侧目,双眉倒竖,眸中迸射出骇人的金光,虚空都为之扭曲。
“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元始胸膛剧烈起伏,最终还是强行压下了那股直冲天灵的怒气,将视线转开。
三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也就在此刻。
另一边,鸿钧已然出手。
他并未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起手式,只是平静地抬起了手。
随着他手指的动作,一道道玄奥至极的印诀凭空而生,融入天地。
那不是法力,也不是神通。
那是“道”的本身。
是宇宙至高的规则在道祖指尖的具象化。
轰!
无尽的伟力从九天之上垂落,席卷了整个洪荒世界。
这不是毁灭性的力量,而是一种创生之力,一股股祥和圣洁的仙力,如同甘霖普降,滋养着这片刚刚经历浩劫的土地。
所有幸存的生灵,都震撼地抬起了头。
他们亲眼看到了神迹。
那因巫妖大战而崩裂的大地,一道道深不见底的恐怖深渊,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那些被夷为平地的仙山,在道韵的牵引下,拔地而起,重塑山体,比之以往更显巍峨。
一座座早已崩灭的洞天福地,在虚空中重新凝聚,灵气如瀑布般倒灌而入,破碎的法则秩序被重新编织,流淌其间。
一株株在煞气中枯萎的灵根仙草,此刻沐浴在圣洁仙力之中,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枯败的枝干抽出新芽,随风摇曳,流光溢彩,玄而又玄。
甚至,那些因祖巫自爆、星辰坠落而大片大片破碎的天地法则,也化作一条条璀璨的光带,在鸿钧的意志下重新拼接、修复、完整。
整个洪荒世界,仿佛被按下了回溯键。
从始至终,鸿钧的脸色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平静。
淡漠。
无波无澜。
对于那同归于尽,彻底退出历史舞台的巫妖二族,他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没有悲悯,更没有同情。
仿佛那亿万万生灵的陨落,只是天道大势下,一个必然会发生的,微不足道的注脚。
这一切,本就是天数注定的结局。
他的出手,不是为了怜悯,只是为了修复这个舞台,好让下一场大戏……能够顺利开演。
天地间的生灵自然不知晓这层深意,他们只看到道祖出手拯救了世界,于是山呼海啸般的叩拜声、感恩声响彻云霄,功德金光汇聚而来,却被鸿钧挥手散去,分毫未取。
做完这一切,天地重归清明。
鸿钧再次看向陈苦,仿佛刚才那修复一整个大千世界的伟举,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片尘埃。
“诸事已毕!”
他开口,声音平淡,却蕴含着不容置喙的最终决断。
下一刻,他向陈苦发出了一个足以让三界六道所有大能者都为之疯狂的邀请。
“陈苦,你可愿随本座前往紫霄宫中,坐而论道一番?!”
鸿钧此言一出。
整个三界六道,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时间,空间,乃至流淌于天地间的法则,都在这一刻凝滞。
万籁俱寂。
旋即,是无声的、源自每一个生灵神魂最深处的剧烈轰鸣!
炸了!
这片天地,这方宇宙,所有听闻此言的生灵,神魂识海彻底炸裂!
坐而论道?!
道祖,要与陈苦,坐而论道?!
这两个词,分开来都懂。
可当它们从鸿钧这位万古唯一的道祖口中说出,并指向陈苦之时,其蕴含的意义,已经超出了众生想象力的极限。
麻了!
每一个生灵的脑海中,都只剩下这两个字。
一种认知被彻底颠覆,世界观被强行撕碎重组的极致麻木感!
若是女娲,是三清,是任何一尊圣人说出这话,他们最多只会感到惊讶,赞叹陈苦如今的地位已然能与圣人平起平坐。
但鸿钧是谁?!
那是道的化身!
是圣人之师!
是凌驾于所有圣人之上,俯瞰纪元更迭,视天地为棋盘的至高存在!
三清、接引、准提,这些威压万古的圣人,在他面前,亦不过是聆听教诲的弟子。
陈苦与鸿钧之间,隔着的不是境界的差距,而是一整个天道的位格鸿沟!
今日,这至高无上的存在,却主动放低姿态,提出论道之请?!
这已经不是惊世骇俗可以形容。
这是天道在为一人而倾斜!
另一面。
接引与准提二人,身躯微不可查地一震。
他们对视,眸光深处,有压抑不住的金色神芒在疯狂涌动。
那不是寻常的喜悦。
那是一种赌对了天命,押中了未来的极致亢奋!
藏于宽大道袍之下的手掌,指节已然捏得发白。
排面!
什么叫真正的排面?!
这就是!
道祖亲口承认陈苦是“守护天地的强大助力”,这已是天大的荣耀。
眼下,竟还要主动与之论道!
这讯号再明确不过了。
这不是简单的认可,这是要将陈苦当作真正的同道者,要亲自下场,助其再进一步,让他那本就璀璨的光芒,彻底照耀万古,成为真正独一无二的禁忌存在!
二人的心脏在胸膛里狂跳。
他们西方教的未来,他们的大兴之愿,此刻看起来是如此的光明,如此的触手可及!
二人灼热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了陈苦的身上。
那目光中充满了催促与期待,仿佛在无声地呐喊。
快答应!
快快答应下来!
然而,万众瞩目的陈苦,却如风暴之眼,平静得可怕。
他未曾抬头。
也未曾流露分毫受宠若惊的神态。
他只是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射出一片细密的阴影,隔绝了外界一切的喧嚣与揣度。
接引与准提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急!
二人瞬间大急!
搞什么?!
这小子,在这种天赐的机缘面前,还有什么可迟疑的?!
这可是道祖鸿钧的邀请!
是众生求都求不来的无上造化!
难道……
难道他要拒绝?!
这个疯狂的念头一起,接引准提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拒绝道祖,那就是当着全天地的面,把道祖递过来的酒杯狠狠砸在地上!
那是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
他们无法想象那种后果。
殊不知,陈苦的沉默,并非犹豫,而是在急速的思索。
他的心海深处,念头如电光石火般碰撞。
论道?
这两个字在他心海中盘旋,每一个笔画都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深意。
这真的是一场平等的交流么?
或者说,这是一场披着论道外衣的……勘察?
是勘察他的根基?
是窥探他的底牌?
还是……丈量他的野心?
陈苦的感知,远比接引准提之流要敏锐得多。
从鸿钧那看似平淡的邀请中,他捕捉到了一丝极淡,却又无比清晰的审视意味。
那是一种来自更高维度的审视。
不过,诚如接引准提所想,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道祖相邀,这面子给得太大,太满了。
大到他若是不接,就是与整个天道秩序为敌。
况且……
陈苦的念头微微一转,心中一片澄明。
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需要处处谨慎,步步为营的弱者了。
他有他的道。
他有他的底气。
纵然是鸿钧,又能如何?
想试探?
那便让你探个够。
想勘察?
那便让你看个明白。
他陈苦的道,无惧任何人的审视!
思及此处,所有的思绪在一瞬间收敛。
陈苦缓缓抬起了头。
他那低垂的眸光,终于迎上了鸿钧那双古井无波,仿佛蕴含着整个宇宙生灭的眼睛。
外界不过是瞬息。
可接引准提却觉得像是过了一个纪元那么漫长。
就在他们快要窒息的时候,陈苦笑了。
那笑容很轻,很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从容。
“呵呵,道祖相邀,自是晚辈荣幸。”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三界六道每一个生灵的耳中。
“晚辈岂能拒绝?!”
陈苦就此答应下来。
鸿钧闻言,那双包容了万古岁月的眼眸中,终于透出一丝真实的赞许。
他大袖一卷。
没有惊天动地的威势,亦无搅乱时空的波澜。
一股无法言喻,无法揣度的玄妙之力,便自那朴素的道袍之下席卷而出,轻柔地将陈苦包裹。
那力量,温润,却又蕴含着至高无上的意志。
仿佛天地初开的第一缕道韵,又似万物归墟的最终寂灭。
陈苦的身形在这股力量中微微一颤,而后便彻底放松,任由其引导。
下一瞬。
二人身形已然洞穿虚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地,只余下万千道玄之又玄的仙光,如同拥有生命的灵鱼,在须弥山金顶之上追逐、盘旋、流转,久久不散。
每一缕仙光,都蕴含着一丝大道至理,引得空间都发出阵阵嗡鸣。
死寂。
整个须弥山,陷入了一片绝对的死寂。
随即,山呼海啸般的惊哗声,轰然炸响!
“道祖……道祖亲自带走了陈苦!”
“天啊!那可是道祖鸿钧!道祖方才是在……邀请陈苦?”
“何止是邀请!你们没看到道祖眼中的满意之色么?那分明是长辈对晚辈的青睐!”
无数生灵的目光,汇聚在那片流转的仙光之上,眼神中除了震撼,便是深入骨髓的敬畏与狂热。
鸿钧道祖。
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了洪荒的天,代表了至高的道。
能得他一句评语,便足以光耀门楣亿万年。
如今,陈苦非但得了,还是被道祖亲自出手,卷袖带走。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本就强大到足以硬撼圣人的陈苦,自今日起,背后站立的,是整个洪荒世界最为崇高的意志!
从此以后,这片天地,他当真可以横着走了。
人群一角,接引与准提二人,望着那片消散的仙光,久久无言。
最终,还是接引先开了口,他那素来疾苦的脸上,此刻竟是舒展得如同盛开的菊花。
“呵呵……”
一声轻笑,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默。
“昔日,你我师兄弟二人为求大道,三跪九叩于紫霄宫外,只求能入内听得一丝道音,生怕错过了那万古难寻的机缘。”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追忆,一丝感慨。
准提闻言,亦是颔首,目光复杂。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接引摇了摇头,视线仿佛穿透了虚空,落在了那不知名的论道之地。
“如今,这臭小子,竟然能让道祖师尊他老人家亲自降临须弥山,当着满天神佛的面,开口相邀。”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周遭几位圣人的耳中。
“这等颜面……还真是,比你我这些做师尊的圣人,还更有面子啊。”
话语间,是笑骂,是调侃。
可那双眼眸深处,满溢而出的欣慰与自豪,却根本无法掩饰。
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是西方教大兴的曙光,是压抑了无数元会后,终于扬眉吐气的畅快!
一旁的准提,嘴角的笑意亦是愈发灿烂,他什么都没说,但那闪烁着精光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站在他们身侧的红云,脸上的神情就显得古怪多了。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最终只能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想他红云老好人一个,昔日也曾是紫霄宫中客,可与道祖的缘分,也就止步于此了。
再看看人家陈苦……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有时候比人与狗之间的差距还大。
至于三清所在之地,气氛已然降至冰点。
元始面色铁青,手中那盏琉璃玉灯的灯芯,在他无意识的法力催动下,迸发出一缕足以焚灭大罗金仙的毁灭之火,旋即又被他强行压下。
通天周身剑意沸腾,将周遭的空间都切割出道道细微的黑色裂缝。
就连一向清静无为,万事不萦于心的太清老子,此刻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也翻涌着骇人的神光。
他身下的青牛,更是被这股无形的威压惊得四蹄发软,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目瞪口呆!
眼热不已!
这八个字,甚至不足以形容三清此刻心情的万分之一。
那是一种混杂了震惊、嫉妒、屈辱、以及深深忌惮的复杂情绪。
尼玛!
这句发自元始内心深处的咆哮,几乎要冲破圣人道心的束缚,吼动整个洪荒。
陈苦!
区区一个西方教的晚辈!
他凭什么?!
他怎么敢?!
与道祖论道?
这是何等的殊荣!
昔年,他们三清贵为盘古元神所化,身负开天功德,天定的道门玄宗,可即便是他们,在紫霄宫中,也只能是坐在蒲团之上,仰望着高台上的道祖,恭恭敬敬地聆听教诲。
何曾有过与道祖平等论道的资格?
连想都不敢想!
可现在,这一幕却活生生地在他们眼前上演了。
而且,主角还是他们一直看不起,甚至视为心腹大患的西方教门人!
换个角度去想,一个更让他们无法接受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了三清的脑海。
道祖鸿钧,代表的是天道。
陈苦能与道祖论道,这是否意味着,在天道眼中,陈苦的“道”,已经有了足以与道祖平起平坐,相互印证的价值?
这岂不是说……
陈苦的地位,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凌驾于他们这些天道圣人之上了?!
这个念头一出,就如同一记最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三清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
他们是盘古正宗!
他们是道门圣人!
他们才是这洪荒天地的主角!
可现在,一个后生晚辈,一个西方蛮夷,却踩着他们的头顶,得到了他们梦寐以求都无法企及的荣耀!
郁闷!
气结!
三股庞大而压抑的圣人威压,在这一刻交织碰撞,引得昆仑山风云变色,金光黯淡。
他们的骄傲,他们的尊严,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
……
紫霄宫中。
此地无日月,无星辰,无上下四方。
唯有永恒的寂静与超然物外的道韵。
一缕缕,一簇簇的玄妙气息自虚无中诞生,又归于虚无,每一次流转,都仿佛在阐述着天地初开、万物衍化的至高真理。
鸿钧与陈苦相对而坐,身形笼罩在这无穷道韵之中。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或许是一瞬,或许是千百年。
这片绝对的寂静,被一道平静无波的声音打破。
“陈苦。”
鸿钧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瞬间压过了周遭流转的所有道韵,仿佛他本身就是“道”的源头。
“你还真是让本座大感意外,却又刮目相看啊。”
话语之中,听不出喜怒,却蕴含着一股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威严。
这威严并非刻意释放,而是与生俱来,是身为道祖、合身天道的自然显露。
可即便如此,那话语深处,依旧藏着一丝几乎无法掩饰的赞赏。
陈苦身躯未动,眼帘微抬。
周遭那足以让任何准圣都心神失守的道韵压迫,于他而言,仿佛只是清风拂面。
他自身的混元道韵,凝而不散,宛若磐石,在鸿钧这片无垠的大道海洋中,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
“师祖…过誉了!”
他的回应同样淡然,没有丝毫受宠若惊的激动,也没有故作谦卑的虚伪。
就是一句陈述。
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看着陈苦这般宠辱不惊,心性稳固至此的姿态,鸿钧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中,赞赏之意更浓了。
鸿钧并非客套。
他比洪荒任何生灵都清楚,修行混元之道,是何等的逆天之举。
那是一条试图超脱一切,将自身化为永恒与唯一的霸道之路。
鸿钧自己,便曾是这条路的求索者。
在混沌之中,他身为仙道魔神,走的便是这条路。
可最终,他失败了。
那条路的尽头,是连他都看不到的绝望。
无奈之下,他才斩去魔神之躯,转生为洪荒先天生灵,另辟蹊径,最终选择以身合道,成为了如今的道祖。
可以说,陈苦如今达成的成就,是他当年都未能走通的道路。
是他在那条路上,未曾见过的风景。
此等成就,此等心性,鸿钧岂能不赞?
“好,很好。”
鸿钧微微颔首,语气中的赞赏不再掩饰。
“你的道,很纯粹,也很强大。已经走出了自己的路。”
然而,就在这气氛稍显缓和的刹那,鸿钧的话锋骤然一转,那股超然物外的道祖威严,瞬间化作了无孔不入的审视。
紫霄宫内流转的道韵,似乎都随之变得凌厉起来。
“只是…本座有些好奇!”
鸿钧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间长河,洞穿了陈苦的肉身、元神,直刺其本源最深处的秘密。
“陈苦,你可否告知本座,你何以能够未卜先知,洞悉未来?!”
话音落下,整个紫霄宫的道韵都为之一滞。
那不再是询问。
而是一种质问。
一种来自天道,来自道祖的,不容辩驳的质问。
“自你崛起以来,世间种种,似乎都有着你的布局吧?!”
鸿钧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陈苦的心神之上。
他缓缓抬手,在虚空中轻轻一点。
一幅幅画面在二人之间流转开来。
那是后土身化轮回的场景。
画面中,陈苦的身影赫然在列,他并非主角,却在最关键的时刻,指点一切,甚至连那十八层地狱的雏形,都有他指点的影子。
一切都恰到好处,完美得不像是巧合,更像是一场照着图纸施工的精准工程。
“你助后土,立下地府轮回,补全天地秩序,此乃大功德。”
画面一转。
那是巫妖量劫最惨烈的时刻,不周山倒,天河倒灌,灭世洪水席卷洪荒。
陈苦的身影再次出现,他庇佑人族,使其在量劫之中得以喘息,更是在女娲之前,便出手炼石补天,定鼎四极。
“你庇佑人族,补天定极,拯救苍生,此亦是大功德。”
鸿钧的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件既定的事实。
然而,他的目光却愈发深邃。
画面再次变幻。
那是巫妖二族的最终决战,帝俊、太一、十二祖巫……一个个顶天立地的强者,在血与火中同归于尽。
而这一次,陈苦的身影,只是在遥远的天外静静地看着。
他明明拥有足以改变战局的力量,却从头到尾,没有插手分毫。
他就那样,眼睁睁看着两个曾经主宰天地的无上大族,彻底化为历史的尘埃。
“可你,却坐视巫妖二族彻底覆灭,断绝了他们最后的一丝生机。”
鸿钧的目光从画面上移开,重新落在陈苦的脸上。
“你的每一次出手,都精准无比,恰到好处。”
“你的每一次袖手,也都冷漠得恰到好处。”
“相助后土,是顺应天道大势。”
“庇佑人族,是为天地择选新的主角。”
“坐视巫妖覆灭,是为旧时代的落幕画上句号。”
鸿钧一字一句,将陈苦的所有行为,剖析得淋漓尽致。
这无尽岁月,他虽一心合道,不显于世,但整个洪荒天地,都在他的意志笼罩之下。
没有什么能瞒过他。
陈苦的每一次异常,都被他清晰地看在眼里。
一次是巧合。
两次是运气。
可次次如此,便只有一个可能。
这些事情叠加在一起,指向了一个令道祖都无法忽视的结论。
陈苦,绝不像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他的来历,他的根脚,他所掌握的一切,都笼罩在重重迷雾之中。
今日,在这紫霄宫中,在这绝对隔绝之地,鸿钧终于不再掩饰,将这最尖锐的问题,直接摆在了台面上。
他要一个答案。
随着鸿钧话音的彻底落下,陈苦那古井无波的心境,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
不。
那不是涟漪。
而是一场掀起惊涛骇浪的剧震!
尽管他的面容依旧肃然,身躯依旧稳如磐石,但他的神魂本源深处,却有一股寒意,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每一步,都踏在天道大势的节点上,不会引来真正的怀疑。
可他终究是低估了这位合身天道的道祖。
在鸿钧面前,任何所谓的布局,所谓的顺势而为,都像是孩童的把戏,被一眼看穿。
原来,从始至终,自己都暴露在他的注视之下。
原来,今日的论道,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赞赏和认可。
果然!
名为论道,实则还是有着试探之意么?!
心念电转,陈苦的思绪如深海暗流,表面不起波澜。
穿越者的身份是根基,逆天悟性是最大的依仗。
这两张底牌,一旦暴露在鸿钧这等存在面前,后果绝不是他能够承受的。
死,都将是一种奢望。
所以,演,必须演下去。
因此,陈苦故作一头雾水的表情,满是疑惑的看向面前的鸿钧。
“啊?师祖这是什么意思?!”
“弟子何时拥有未卜先知,洞悉未来那样的无上神通了?!”
“唉...苦啊苦啊!”
“对于那种手段,弟子倒是万分向往,师祖今日是要传授那般法门么?!”
陈苦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否认。
这一连串的反应,从被质问的错愕,到听闻神通的向往,再到请求传法的急切,情绪转换行云流水,毫无滞涩。
寥寥数语,不仅将鸿钧的试探彻底否认,更顺势将皮球踢了回去,反将了鸿钧一军。
你要说我会?那你教教我啊!
紫霄宫内,那亘古不变的道韵,都仿佛因为陈苦这番话而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凝滞。
鸿钧面无表情。
那双古井无波,仿佛倒映着诸天生灭、宇宙轮回的眼眸里,此刻却是一片深邃的沉默。
你小子……
真的一无所知?
这话,说给三岁孩童听,孩童都得给你一个白眼。
鸿钧心中几乎是瞬间就下了判断。
可偏偏,眼前这张脸,这副神情,这种语气,完美到了一种极致。
那是一种发自骨子里的认真,一种纯粹到不含任何杂质的坦荡,一种让人哪怕用神念将他里里外外扫描亿万遍,也找不出半点心虚的姿态。
这演技,已经不是演技了。
这简直就是道!
鸿钧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锐利。
那不再是单纯的注视,而是一种审视,一种洞穿。
视线仿佛化作了两道无形的天道秩序神链,要将陈苦的元神、真灵、乃至过去未来的一切痕迹,都彻底洞穿、解析。
刹那间,陈苦感觉自己仿佛被剥光了衣服,置于天地烘炉之中,要被炼化成本源。
但他知道,此刻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便会前功尽弃,万劫不复。
他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识海之内,元神古井不波,任由那恐怖的威压冲刷,我自岿然不动。
他甚至连呼吸的频率,心跳的节奏,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一息。
十息。
百息。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紫霄宫内,死一般的寂静。
这场无声的交锋,其凶险程度,远胜过任何神通法术的对轰。
终于。
那股足以压塌万古青天的恐怖威压,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鸿钧那深邃到极致的目光,也终于微微一缓,重新恢复了那份淡漠与高远。
“呵呵……”
一声轻笑,打破了凝固的氛围。
那笑声很轻,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也罢。”
“或许,是本座多想了。”
鸿钧淡淡地说了一句,算是为这场试探画上了一个句号。
他信了吗?
自然是不信的。
心中的怀疑,没有减少分毫,反而因为陈苦这完美的表现,而变得更加浓厚。
一个后辈,能在自己天道威压的审视下,做到心如止水,滴水不漏,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只是,鸿钧也清楚,再问下去,毫无意义。
这小子滑不溜手,心性更是坚韧到不可思议,用言语和威压,已经不可能让他吐露分毫。
既然如此,索性便顺着他的话,就此作罢。
鸿钧何等身份,自然不可能在一个问题上反复纠缠,失了道祖的体面。
他既已开口说要论道,便不能“食言”。
这是天道圣人的因果,也是他身为道祖的格调。
念及于此,鸿钧不再多言。
他幽幽开口,声音不高,却仿佛从大道的源头传来,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天地至理。
“你既向道,本座今日便为你讲述一番天道玄机。”
“坐下,静心。”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紫霄宫的气场轰然一变。
方才那紧张、对峙的锋锐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庄严、神圣、浩瀚、玄妙的无上道韵。
无穷的异象,在鸿钧身后显化。
地涌金莲,天花乱坠。
紫气东来三万里,祥云笼罩九重天。
有三千大道的法则神链凭空浮现,交织成一幅壮丽的宇宙图景。
鸿钧的身影,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高大,仿佛与整个洪荒天地,与那至高无上的天道,融为了一体。
他就是道!
道就是他!
而听得鸿蒙道音,陈苦也瞬间收起了所有伪装。
他的神情,变得无比肃穆与虔诚。
他盘膝而坐,五心向天,整个人的精气神,在刹那间攀升到了顶峰。
暗中。
那潜藏于他灵魂最深处的逆天悟性,毫无保留地运转而起!
轰!
陈苦的识海,在这一刻仿佛化作了一方无垠的混沌宇宙。
他的神魂之力,化作一尊顶天立地的巨人,端坐于混沌中央,双耳聆听,双目观想,将所有的心神都沉浸在这场万古难觅的机缘之中。
“道,可道,非常道……”
鸿钧开口,讲述的竟是最为基础,也最为本源的玄门总纲。
然而,由他这位道祖亲口讲述,每一个字,都仿佛拥有了生命。
那些文字,化作一个个金色的古朴道纹,从鸿钧口中飞出,直接烙印在虚空之中,最终又飞入陈苦的眉心,深深地刻印在他的元神之上。
陈苦如今的修为,放眼洪荒,已是顶尖存在。
可在鸿钧面前,却依旧如同萤火与皓月。
道祖的亲自讲道,对他而言,不亚于一场脱胎换骨的造化。
许多以往修炼中晦涩难懂的关隘,此刻在鸿蒙道音的冲刷下,豁然开朗。
一些对于法则的理解,也瞬间拔高了数个层次。
他的心神,完全沉浸在了对大道的感悟之中。
逆天悟性疯狂运转,将鸿钧所讲的每一个字,每一句妙义,都分解、吸收、推演,化作自己最深刻的理解和资粮。
他整个人的气息,都在以一种微不可查,却又真实不虚的速度,缓缓地、坚定地攀升着。
这场讲道,对他而言,是大裨益,更是大造化!
岁月匆匆。
光阴在洪荒这片无垠的天地间,是最不值钱的计量。
自那场席卷了整个天地的巫妖终战落幕,量劫的血色与煞气便已然散尽。
天地间,迎来了一段漫长到足以让无数生灵遗忘争斗的纪元。
再无杀伐。
再无争端。
这无疑是最好的时代。
众生万灵,皆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安宁与祥和,可以在这浓郁的天地灵气中,静心修行,追寻属于自己的大道。
而陈苦,这个名字,早已成为这个时代最深刻的烙印。
自紫霄宫中,与那至高无上的鸿钧道祖论道归来。
他便不再仅仅是一位强者。
他成了一种象征,一个活着的传说。
陈苦,这两个字,便是洪荒天地之中,最为耀眼,最为炽烈的一轮大日。
无论是初开灵智的山间精怪,还是早已成名的大罗金仙,在提及这个名字时,声音中都会不自觉地带上一份敬畏。
崇拜,敬仰,向往。
无数情绪汇聚成了信仰的洪流,日夜冲刷着他的道场。
而身处这一切中心的陈苦,道心却愈发澄澈,愈发坚定。
与鸿钧论道,他窥见了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也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道。
比肩鸿钧道祖。
这不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而是他修行的下一个坐标,一个必然要抵达的彼岸。
甚至于……将其超越。
这个念头,在他的心海深处扎下了根,疯狂滋生。
如同一颗蕴含了整个混沌的种子,等待着破土而出,颠覆整个乾坤。
这种想法,若是被三清这等圣人知晓,只会引来不屑的嗤笑。
天方夜谭。
痴人说梦。
圣人之下皆蝼蚁,而鸿钧道祖,更是凌驾于天道之上的存在。
超越他?
何其狂妄!
但,陈苦与其他修士最大的不同,便在于此。
混元大罗金仙。
这重身份,这份修为,便是他敢于向天地桎梏挥拳的底气。
是让他拥有了追逐那无上之境的唯一资格。
……
只是,陈苦并不知道。
当他的光芒普照洪荒,受万灵敬仰,如日中天之时。
那座矗立于洪荒东部,象征着盘古正宗的昆仑山,其上空的气氛,却压抑得近乎凝固。
三清端坐于蒲团之上。
周身道韵流转,却彼此冲撞,互不相融,让这片圣人道场都显得极不平静。
最终,是元始天尊打破了这死寂。
他的声音,不再是平日里阐教教主的威严与清冷,而是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那是极致的不甘所引发的震动。
“兄长!”
他猛地睁开双眼,眸中神光迸射,仿佛有两方世界在其中生灭。
“难道我等……就真的这么眼睁睁看着那陈苦崛起,势不可挡么?!”
话音落下,他手中那盏白玉茶杯的表面,悄无声息地蔓延开一道道细密的裂纹。
元始的视线,穿透了殿内缭绕的混沌气,死死地钉在了一旁闭目养神的老子身上。
他知道,他们三兄弟中,若论对陈苦的恨意,谁也比不过这位平日里看似最无为、最淡然的太上兄长。
毕竟,昔年的人教,何等鼎盛?
以人族为根基,独掌人族气运,那滔天的气运之力,几乎要将他太清一脉的道统推至玄门之巅。
可就是因为陈苦!
就因为他横插一脚,庇护人族,让人族挣脱了圣人的掌控!
那本该尽归人教的信仰之力,那亿万万人族的香火,最终浩浩荡荡,尽归于西方,成就了那两个家伙的佛门!
这是釜底抽薪!
这是在动摇他太清一脉的根基!
自那以后,人教便一蹶不振,逐渐式微,再也无法与阐、截、佛三教争辉。
老子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一派清静无为的姿态。
可元始清楚,在那份淡然之下,隐藏着的是何等汹涌的恨意。
那恨意,早已深入骨髓,刻入了他的圣人道果之中。
果然!
听得元始这满含不甘的质问。
再加之此地并无外人,只有他们兄弟三人。
老子索性也不再维持那份圣人的体面了。
他那半阖的双眼,缓缓睁开。
没有惊天动地的威压。
没有毁天灭地的气势。
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幽暗。
仿佛连光,连道,都会被那双眼睛所吞噬。
三清殿内的温度,在这一瞬间骤然下降,连流动的道韵都变得滞涩起来。
“哼。”
一声轻哼。
不似雷霆,却比雷霆更加震慑神魂。
元始只觉得心神一凛,就连坐在一旁始终沉默不语,周身剑意若有若无的通天,眼皮也微微跳动了一下。
“陈苦此子,实在可恨!”
老子的声音很平淡,没有丝毫起伏,却让元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每一个字中,都蕴藏着足以冰封大千世界的寒意。
他手中的拂尘轻轻搭在臂弯,看似毫无变化。
但元始却能感觉到,兄长周身那“无为”的道韵,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从那裂痕之中渗透出来的,是连圣人都为之心惊的杀机。
“只是……”
老子话锋一转,那股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杀机又被他强行压了回去,双眸中的幽暗也随之敛去,恢复了古井无波。
“此子战力卓绝,悟性更是惊人,早已非我等所能敌。”
他坦然承认了这一点。
这并非是涨他人志气,而是事实。
紫霄宫中,能与道祖论道,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他们是圣人,不死不灭,但若是真的对上如今的陈苦,落败是必然,甚至有被镇压的风险。
圣人的颜面,丢不起。
老子继续说道,声音愈发低沉。
“若想打压其日益高涨的声望与威势,恐怕……”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
整个三清殿,落针可闻。
元始和通天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汇聚在了他的身上。
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老子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极其复杂的光芒,有忌惮,有决绝,也有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
“……只有借助道祖师尊之力了。”
这句话,他说得很慢,很轻。
却像是一道混沌神雷,在元始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道祖师尊!
鸿钧!
闻言,元始眼中瞬间被一片炽热的光芒所取代,先前所有的不甘、郁结、愤恨,在这一刻尽数被狂喜与激动冲散!
他身体微微前倾,连带着周身的虚空都泛起涟漪。
看这样子……
自家这位太上兄长,莫非……已经有什么具体的想法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