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冷的天幕之光映照着洪武十三年的奉天殿,将二百余年之后那场看似顺理成章的皇位更迭,呈现在大明开创者的眼前。他们早已知道结局,却无法改变命运的轨迹。
根据明太祖朱元璋所确立的皇位传承制度,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如皇帝无子,则由血缘最亲近者继位。在明代历史上,弟承兄位之事仅发生过两次:一是在明英宗被俘、皇子年幼、国势危急之际,由弟朱祁钰即位;二是在明武宗驾崩无子,且其父明孝宗亦仅有一子的情况下,最终以“兄终弟及”之制迎立兴献王之子朱厚熜,即嘉靖皇帝。
然而这一切,都与当下的天启朝无关——天启帝朱由校确有一位亲弟,虽非同母,却是血亲,便是年方十六、已封信王却尚未就藩的朱由检。他是最合乎祖制的继承人,即便权倾朝野如魏忠贤,面对大义名分,亦束手无策。
当画面再度强调“兄终弟及”的祖制,确认信王朱由检无可动摇的继承地位时,朱元璋脸上不见半分宽慰,只有近乎狰狞的讥诮。
“嘿,兄终弟及……好,真是好!”老皇帝的声音像是从齿间碾出,寒意凛冽,“又一位亡国之君要登基了!咱打下的江山,竟要毁在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手中!”
他猛然一掌击在御案上,震得空气嗡鸣:“咱想不通!真想不通!若真是魏忠贤篡逆,或李自成、张献忠那般流寇夺了天下,哪怕关外鞑子破关而入——咱虽恨,却也认命!可偏偏……是咱朱家的血脉,正坐在龙椅上,把江山给坐塌了!奇耻大辱!亘古未闻之耻!”
马皇后立于一旁,面容苍白。她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作一声幽长的叹息。她明白,丈夫的怒意并非针对那素未谋面的崇祯,而是冲撞着“亡国之君”四字所带来的千斤重压。
太子朱标蹙眉低语:“父皇息怒……或许其中另有曲折。天幕尚未终局……”
“曲折?”朱元璋厉声打断,眼中血丝密布,“能有何曲折!胡亥败尽秦业,汉献帝徒负亡汉之名,那杨广更是亲手断送大隋——前朝之鉴,还少吗?非昏即庸!非庸即暴!必占一般!否则万里山河,怎会崩于其手?!”
天幕中那句“即便权倾朝野的魏忠贤……亦束手无策,难以阻拦”话音未落,朱元璋已发出一声近乎撕裂的冷笑。
“好一个‘束手无策’!”他猛地从御座上站起,衣袖挥动间带起一阵寒风,“好一个‘难以阻拦’!咱在乱世中爬滚多年,什么伎俩没见过?这岂是无力阻拦——分明是乐见其成!”
他一步步走下丹陛,目光如刀,几乎要劈开凝滞的空气:
“魏忠贤是什么人?一条靠着媚上欺下爬起来的阉犬!他怎会容一个成年明君坐在头上?如今来个十六岁的娃娃,没经过政事,没培植心腹,甚至……”他语带讥讽,“还没出宫就藩,连封地的一套班子都没有——这不正是魏阉梦寐以求的傀儡吗!”
他忽然停步,转身逼视徐达:
“天德,你带兵多年,该知道军中若主帅柔弱、权在监军,会是何等下场!如今这大明朝廷,皇帝是幌子,九千岁才是真皇帝——咱说得对不对!”
徐达额间沁出细汗,只能伏身更低:
“陛下明察……然祖宗法度在上,朝中亦有清流……”
“清流?”朱元璋嗤笑一声,笑声里全是悲愤,“若清流有用,天幕怎会演至亡国!咱看那些书生,骂架可以,真到了要流血的时候,一个个还不是缩回书斋里去!”
他的目光又扫向李善长:
“老李,你素来多谋。你来说,若你是我那崇祯孩儿,深宫十六年无一兵一卒,登基时满殿是魏阉的人——你怎么扳回这一局?”
李善长喉头滚动,半晌才道:
“或可……隐忍待时。佯作恭顺,使其不防,暗结外臣……”
“等他结到外臣,魏忠贤早把他身边宫女太监全换完了!”朱元璋厉声打断,“睡榻之侧皆是他的人,饮食起居皆经其手——他拿什么斗!”
殿中再度陷入死寂。几位武将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在这阵寂静中,老皇帝的声音忽然透出一丝近乎疲惫的嘲弄:
“你们是不是都觉得……咱对这孩子太苛了?”
他环视群臣,目光苍凉:
“他不是别人,是咱的亲血脉。可正因如此,咱更不能骗自己——他这一路,根本就是死局。登基是魏忠贤要他登的,路是魏忠贤铺好的,他坐在那龙椅上,从头到尾……恐怕连一道真正的圣旨都没发出过。”
他最终停在了朱标面前,声音陡然低沉:
“标儿,你若在那位子上……你能怎么办?”
朱标抬头望向父亲,嘴唇微颤,却终是无言。
在这一刻,整个奉天殿落针可闻。无人能答,无人敢答。唯有遥远天幕中隐约浮现的、那个十六岁少年单薄的身影,仿佛正悬于煌煌殿宇之上,无声凝视着这片为他而定罪的沉默。
天幕幽幽转动,映出深宫重重帘幕与迂回长廊。当画幅徐徐展现金碧辉煌却冷寂异常的宫苑,以及那个自幼失恃、辗转于不同妇人之间的幼年朱由检时,朱元璋的目光愈发阴沉。
“生母早逝,养于西李,又转东李——像件物什一般被人递来递去!”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个字都像淬了冰,“这等境遇,能养成什么刚毅之君?无非是自幼看人脸色、仰人鼻息!”
他尤其不能容忍的是,朱由检在“梃击案”中被推至台前,作为皇室示众的工具。“五岁稚子,被扯出来见外臣,摆给百官看——这岂是皇子该有的体统?这分明是缺疼少爱、任人摆布!”
朱元璋愈说愈愤,“深宫妇人之手,阴谋算计之地,养得出什么英主?不是怯懦畏缩,便是多疑善变!”
此时,一直沉默的朱棣忽然低声插言:“父皇……儿臣听闻,早年坎坷之人,或更知疾苦、善察人心……”可他话音未落,便迎上朱元璋几乎喷火的眼神。
“老四,你糊涂!”皇帝厉声斥道,“那是民间!这是皇家!在深宫里忍气吞声、看宦官宫婢眼色——这等‘历练’,只会养出心思扭曲、狭隘刻薄之徒!你忘了汉献帝吗?忘了那些被权臣玩弄于掌心的傀儡吗?”
他根本不给旁人辩驳之机,径直下定论:“咱不怕皇帝手段狠,就怕皇帝骨子里软!外表装得再硬,心里早被妇人宦竖揉碎了!你瞧他五岁丧母,辗转诸人手,亮相于案乱之中——这一桩桩一件件,哪是磨砺?分明是摧折!”
马皇后眉间蹙起一丝不忍。她注视着天幕上那怯生生站在石阶上的幼童,轻声道:“重八,莫要早下定论。孩提凄苦,未必不成大器……”
“不成!”朱元璋斩钉截铁,“皇帝要么自幼受教储君之道,要么经历风雨见识人世——他呢?他被丢在深宫后院,连生母坟茔都寻不见!你指望这等成长起来的孩子能诛权阉、御流寇、抗鞑虏?绝无可能!”
他猛然挥袖指向天幕,仿佛欲隔空戳穿那未来天子的假面:“你们等着看——此子即便登基,也定是内外受制、进退失据。要么沦为傀儡,要么荒淫无度,绝无第三条路!家国之难,从来不由侥幸!”
殿中群臣皆垂首屏息,无人敢应声。纵然有人心下觉得皇帝所言过于武断,却也无从反驳——他们和朱元璋一样,都只看得见未来碎裂的片断,却拼不出完整的因果。在已知亡国的阴影下,所有往事,都成了不祥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