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政殿的窗棂透进暮春的日光,落在巨大的桑皮纸舆图上,将陇右、河西的地界染得发亮。李豫指尖摩挲着图上标注“吐蕃”的墨色边界,锦袍袖口的暗纹随着动作轻晃——那是去年新绣的缠枝莲,却掩不住他眉宇间尚未散尽的疲惫。平乱的捷报递到案头已逾三月,可御案左侧堆叠的奏折里,十封有八封仍在说粮草不济、边军缺饷。
“如今,平乱已全部结束了,”他的指腹停在河湟谷地,那里的墨迹因反复触碰有些发毛,“但关于吐蕃等问题,元卿如何看。”
元载站在阶下,青黑色的朝服下摆熨得笔挺。他垂眸时能看见自己靴尖沾的朝露——卯时入宫时,朱雀大街的石板缝里还凝着湿意。“圣上,吐蕃与大唐曾是死敌,如今依旧。”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硬,“金城公主嫁入逻些已历三朝,文成公主带去的蚕种与耕具,早让吐蕃学会了筑城屯田。可去年秋,陇右节度使奏报,吐蕃赞普仍在河源一带练兵,帐篷连绵三十里,比前年多了近万。”
李豫缓缓颔首,指节抵着额角。案上的青瓷笔洗里,新研的墨汁还在微微晃动,映出他鬓边几缕新添的白发。“你说的,朕何尝不知。”他拿起案头的边军名册,指尖划过“缺甲胄三千副”“粮米仅够三月”的朱批,“但眼下……户部刚凑齐给东都百姓的赈灾粮,禁军的冬衣还没着落。朕能做的,也只能是加紧恢复国力,让各州府休养生息,先把粮仓填起来,再防吐蕃觊觎。”
元载沉默片刻,补了句:“臣已让度支司核了各州府的存粮,下月起,关中漕运可多调三成米粮入边。”李豫“嗯”了一声,挥挥手让他退下。
元载刚走出立政殿的丹陛,就见廊下转过一行人。鱼朝恩穿着绯色的内侍省袍服,身后跟着两个挎着锦袋的小太监,靴底沾着些尘土——显是刚从城外回来。他看见元载,狭长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只微微颔首:“元相好。”
元载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他素来不齿鱼朝恩以宦官之身插手军政,去年鱼朝恩借监军之名,在陕州私扣边军粮草的事,至今还压在御史台的卷宗里。此刻迎着对方眼底那抹似有若无的打量,他只略一拱手,连客套话都懒得说,转身便快步顺着回廊离开了。
鱼朝恩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嘴角勾起一抹淡笑,随即整了整袍角,迈步进了殿内。
“有没有线索!”李豫的声音比刚才沉了些,不等他行礼便急着发问。案上那盏琉璃灯的光晕里,能看见他指尖微微发颤——那是他每次提及失踪的皇子时,都会有的模样。
鱼朝恩连忙躬身,锦袋从臂弯滑下,露出里面一卷泛黄的纸。“圣上,奴才这趟去洛阳,把当年西殿的老宫娥都寻了遍。有个姓刘的嬷嬷还记得,宝应元年叛军破城时,她躲在殿外的夹墙里,亲眼看见侍卫抱着小殿下往上阳宫的西殿跑,后面追的叛军放了箭……”他顿了顿,从锦袋里抽出一张画,“这是按嬷嬷说的,画的路径。奴才还去牢里提了当年投降的叛军头目,他招认说,当时冲进西殿时,只在偏殿发现一具烧焦的尸骨,但……”
“只有一具”李豫猛地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鱼朝恩连忙点头:“正是!那叛军头目说,尸骨旁只有半块烧坏的锦帕,没见着第二具,奴才想的是太子妃的,并不是圣上的儿子”
“那就说明,朕的儿子还活着。”李豫的手按在御案上,指节用力到发白,眼底却亮了起来。殿外的风卷着槐花香吹进来,拂动他的衣袍,竟让他觉得多日来的疲惫都轻了些。
“奴才也是这么想的。”鱼朝恩躬身应道,“已经吩咐京兆府的捕快,拿着小殿下幼时的画像,在洛阳、长安两京挨家查访。但凡有适龄的孩童,都要仔细比对。”
“好,好。”李豫连说两个好字,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朝恩,此事你办得不错。等找到朕的儿子,朕必不吝赏赐。”
“这是奴才的本分。”鱼朝恩低着头,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鱼朝恩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页的轻响,和窗外渐起的蝉鸣。
鱼朝恩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长廊尽头,立政殿里霎时静了下来,只剩下殿角铜壶滴漏的“滴答”声,敲得人心头发沉。李豫缓缓转过身,后背抵着冰凉的御案,目光落在空荡荡的殿门处,方才因“儿子可能尚在”而亮起的眼底,此刻已蒙上一层薄薄的水汽。
“只有一具……那说明是珍珠的。”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那方沈珍珠亲手绣的丝帕——那是她当年离宫前留下的,青竹纹样的边角已被摩挲得发毛。
记忆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啦一下全涌了上来。他想起天宝年间,洛阳城的桃花开得正好,他还是广平王,她一袭素裙站在花下,笑着递给他亲手酿的青梅酒,酒液里浮着两片桃花瓣;想起安史之乱时,他们在逃亡的车马里紧紧攥着彼此的手,她把唯一的干粮塞到他怀里,说“殿下是社稷之重,不能饿”;更想起长安收复后,他站在空荡荡的掖庭宫,翻遍了她住过的偏殿,只找到一支她常用的银簪,簪头的珍珠已磕掉了半颗。
“珍珠……”他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有寻而不得的痛,有物是人非的怅,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悔——悔当年没能护她周全,悔当年为何要留她与自己儿子待在洛阳。
殿外的风卷着槐花落进来,落在他的袍角。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指腹上还残留着舆图的墨香,可此刻,那些关于吐蕃、关于国事的纷扰,都暂时退到了脑后。心里只剩下一个名字,和一段被烽火揉碎,却又在记忆里愈发清晰的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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