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烟馆的后院,霉味混着鸦片烟的甜香,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
几个男人低着头跪在地上,脊背绷得像拉满的弓,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地颤抖。
前方的太师椅上,坐着个穿黑色锦袍的男人,三十几岁,一脸油腻。
他指间的烟斗足有一尺长,前端的黄金烟锅在昏暗里泛着冷光,烟丝燃着的火星明明灭灭,映得他脸上的麻子坑忽深忽浅。
这男人额头光溜溜的,连一根眉毛都没有,后脑勺的辫子细得像鼠尾,嘴唇薄得能刮出风来,眼泡肿着,鼻子又宽又扁。
“废物!”他吐了个烟圈,声音像磨过的砂纸,“连个女贼都抓不住,留你们何用?”
“冯爷恕罪,小的们没想到突然杀出一个小子。”几人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冯爷的烟杆往扶手上一磕,烟灰簌簌落在锦袍上,他眼皮都没抬,“明天有船去番禺,你们跟着押船。”
押船是最苦的差事,无聊又没油水。
可跪着的人谁也不敢吭声,脑袋埋得更低,额头顶着冰凉的泥地,生怕这喜怒无常的主儿变卦。
后院角落有几间柴房,木头门板厚得发黑,窗户小得像猫洞,还钉着碗口粗的木条。
门口站着几个打手,胳膊上的青筋暴起,腰间别着短棍,眼神凶得像饿狼。
离老远,就能闻到柴房里飘出的味——汗臭裹着屎尿骚,呛得人直皱眉。
陈根蹲在柴房最里面的角落,额头抵着膝盖,胳膊上的伤口结了黑痂,一动就扯得生疼。头上的几道血痕显然是新留的,上面还渗着鲜血。
他已经虚弱得没力气抬头,那天追偷馒头的小贼,刚拐进小巷,就被麻袋兜了头。
他拼命挣扎呼救,后脑勺挨了一棍,眼前一黑就啥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就在这鬼地方了。
周围挤着七八个孩子,都跟他差不多大,脸上不是伤就是泥,眼神里满是惊恐。
他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出来讨生活时被拍花子的抓了来。
陈根比同龄人早熟,以前跟哥哥出去,打架总冲在最前面,骨子里有股狠劲。
昨晚他还说动几个孩子,想趁看守送饭时推倒人逃跑。
可院子里打手太多,刚冲出去就被抓了回来,一顿毒打下来,现在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
他不怕死。
爹为了护他们被衙役打死的样子,他记得清清楚楚。
可他怕哥哥和妹妹没人护着——哥哥性子软,妹妹还那么小,没了他,俩人保准要受欺负。
眼泪顺着眼角滑到鼻尖,他赶紧把脸埋得更深,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掉泪。
柴房外传来看守的浪笑,声音粗得像破锣:“他娘的,那小子的暗器真邪门,老子眼睛现在还辣得疼!可惜没看到他的脸。要是再碰到他,老子一定挖了他的双眼,再将这玩意儿倒进他的眼窝里。”
“不过那小娘们儿是真不错,老子没见过那么灵活的。水蛇一般……”
“可不是嘛,”另一个声音跟着淫笑,“那腰肢软的,打斗时老子摸了一把,啧啧……”
“到了番禺,哥带你们去潇洒!那边的安南妹子,腰更细!”
“就是船上太无聊,谁定的破规矩不让带女人?听说镇海的女人都下海捕鱼,那身子骨……”
陈根竖着耳朵听,心猛地一紧。
番禺?他以前在河边听扛活的大叔吹牛,知道那是粤省的地方,离沪上老远老远。
……
另一边的工地上,太阳刚爬过脚手架,把影子拉得老长。
陈林踩着露水,先去看仓库边的材料堆。
黄浦江上游运来的石材堆的像小山,木材码得整整齐齐,都是已经风干的成品。
看样子颠地洋行为了准备材料,花了不少钱。
他绕到仓库角落,见这里堆着几十只木桶,盖着粗麻布。好奇地掀开一只,里面竟然是灰色的粉末,摸一把细得像面粉。
“水泥?”陈林眼睛一亮。
英国佬都用上这东西了?
他哪知道,1824年英国石匠约瑟夫?阿斯谱丁就注册了“波特兰水泥”专利,这些水泥正是来自加尔各答的水泥厂。
不过这个时候的人们还不知道如何应用钢筋混凝土结构,要到1854年,英国建筑师威廉·威尔金森才首次使用金属棒和金属绳索建造了一个钢筋混凝土屋顶。
眼下这栋楼卡在框架上——清国工匠习惯木构卯榫,可颠地非要石墙,传统木架根本撑不住,工期才拖到现在。
陈林赶紧让人把石匠、瓦匠、木匠的工头都叫过来。
工头们大多是胡子花白的老汉,袖口沾着灰浆,手里还攥着各种工具,见叫他们的是个半大孩子,脸上都带着不屑。
“各位爷爷、伯伯,”陈林客客气气地拱手,“小子陈林,奉颠地先生的命来管工地。”
没人应声。
一个胖工头往地上啐了口,转身就要走;另一个眯着眼打量他,嘴角撇出嘲讽。
只有个留山羊胡子的老汉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小娃子,不孬。老汉听说了,今早你救了崧泽的胡三。”
“真的假的?”旁边的中年石匠头直愣愣地问,眼神里满是怀疑,压根没把陈林放在眼里。
陈林笑了笑,语气放得更软:“大家都是沪上讨生活的,互相帮衬是应该的。小子就会说几句洋文,才得了这差遣,没别的本事,还请诸位爷伯多指点。”
话音刚落,胡三掀着门帘进来了,头上缠着白布,渗出血印子。“小少爷!”他声音洪亮,“多谢您付钱给俺疗伤,俺来听您使唤!”
这话正好堵了众人的嘴。陈林摆摆手:“胡三,今天回去歇着,明天早上到租界找我。”
“胡三,真是陈管事救了你?”人群里一个汉子问,是胡三的同乡。
“那还有假!”胡三梗着脖子,嗓门更大了,“当时好几个大头巾要打死俺,旁人都不敢动,就小少爷上前用洋人的话理论,为此还差点被关起来!多亏小少爷认识洋人,俺们才脱了险!”
有了胡三作证,工头们脸上的轻视淡了些,都站在原地,等着陈林说话。
“诸位,颠地先生希望,这楼两个月内完工。”陈林的话刚出口,院子里顿时炸了锅。
“小兄弟,这不可能!”山羊胡子老汉急了,跺着脚说,“之前的管事说三个月,俺们都讲了办不到!四层楼的框架都搭不起来,石墙咋砌?”他是老工匠,豫园的三层宝塔就是他带人修的,最懂其中的难处。
“加人手也没用!”中年石匠头接话,脸涨得通红,“没有结实的框架,石材往上砌,非塌了不可!现在还等着江西运巨木来当支撑,没那几根木头,啥也干不成!”
陈林没插话,等众人的抱怨声小了些,才抬眼扫过全场,语气淡定:“也就是说,只要框架强度够,剩下的活儿,两个月能完成?”
“那倒是……”山羊胡子老汉迟疑着点头,“可框架……”
陈林抿了抿嘴,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要是我五天内修好框架,剩下的工作,诸位能在两个月内完成吗?”
院子里突然静了,连风刮过脚手架的“呜呜”声都听得见。
工头们你看我,我看你,眼里满是惊讶——这半大孩子,口气也太狂了吧?
可不知为啥,想起他救胡三的事,又没人敢直接说“不可能”。
但是他们心里都是不愿意相信的。
倒是可以听听他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