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内,先前因宁锦大捷而激荡的热血尚未完全冷却,天幕之上,冰冷而毫无感情的文字便如同三九天的冰水,兜头浇下,将所有的喜悦与自豪瞬间冻结,只留下刺骨的寒意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天幕之音】如同最终的审判,漠然响起:
“究其根本,袁崇焕之请辞,缘由有三。”
“其一:阉党魁首魏忠贤把持朝政,赏罚颠倒。宁锦之功,首推从未涉足辽东之阉宦,襁褓婴孩竟得封伯爵侯爵。而血战破敌之袁崇焕,叙功仅列第八十六位,赏银三十两,贮丝数匹。”
“哐当!”
朱元璋猛地从龙椅上暴起,身前的御案被他一脚踹翻,笔墨纸砚、奏本章程稀里哗啦散落一地。这位洪武大帝额头上青筋如蚯蚓般扭动,一张脸因极致的愤怒而涨得通红,他指着天幕,手指都在颤抖,声音嘶哑如同受伤的猛虎:
“多少?!第八十六位?!三十两银子?!他娘的李景隆那个废物点心打了败仗,朱允炆都没这么寒碜过人!这魏忠贤是个什么狗屁东西?!一个没卵子的阉奴!他运筹的哪门子帷幄?他知道血是什么颜色吗?!他知道炮弹从哪个炮口里打出去吗?!咱的大明!咱将士用命换来的江山!就是被这群躲在阴沟里的蛀虫……这群吸血的蠹虫给啃空的!该死!统统都该死!”他的怒吼在奉天殿高大的梁柱间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侍立的太监宫女早已面无人色,匍匐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喘。殿下群臣,亦是人人色变。
徐达的脸色铁青,这位见惯了尸山血海的大明军神,此刻双拳紧握,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同为军人的、感同身受的巨大屈辱。
“陛下,”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却蕴含着即将爆发的火山般的力量,“此非仅仅是赏罚不公!这是……践踏!是将士的热血和性命放在脚下肆意践踏!若军中功勋皆可如此窃取,若舍生忘死换来的竟是如此羞辱,往后还有谁肯为国效死?还有谁愿为陛下守这边关?寒心!这是要寒透天下所有武人的心啊!”他的话,说出了所有在场武将的心声,冯胜、耿炳文、蓝玉等人无不面露悲愤,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
【天幕之音】无视下方的滔天怒火,继续冰冷地陈述:
“其二:阉党把持言路,构陷忠良。御史李应荐弹劾袁崇焕‘假吊修款’、‘不援锦州’。然议和乃奉天启帝明旨,‘不援’之罪更为无稽之谈。此乃罗织罪名,欲加之罪!”
李善长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他相对文臣的理性此刻也被这赤裸裸的卑鄙所击碎,失声道:“陛下!徐帅!看到了吗?窃功之后,更要害命!立下大功非但无赏,反要担心被罗织罪名,下狱问罪!那‘假吊修款’之事,天幕明言乃奉旨而行,竟也能成为攻讦的利器?这朝廷的纲常法度,这言官的风闻奏事之权,竟已堕落至斯,成为党同伐异、戕害忠良的屠刀了吗?!”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后怕,仿佛看到了文官系统最黑暗、最不堪的一面。
【天幕之音】给出最后一击:
“其三:政治清算,迫其自保。袁崇焕师友、举主多为东林党人,而东林已遭阉党清算殆尽。其身处危墙之下,若不自辞,必有奇祸临头。辞官,乃无奈之下唯一自全之道。”
“噗通”一声,蓝玉猛地单膝跪地,抱拳向朱元璋嘶声道:“陛下!听见了吗?这不是辞官!这是逃命啊!立了天大的功劳,不但没半点好处,反而像犯了天条一样,要赶紧跑路才能保住性命!这他妈的是什么世道?!这朝廷还是咱朱家的朝廷吗?简直成了那阉人魏忠贤的阎罗殿了!”他的话粗鲁无比,却道出了最血淋淋的现实——在那时的天启朝,忠臣良将已无立锥之地。
朱元璋的身体晃了一晃,似乎被这接连的真相冲击得有些站立不稳。朱标赶忙上前想要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曾经洞察一切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杀意,他死死盯着天幕,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挤出声音:
“好……好得很啊……”
“咱算是看明白了……”
“立功,是罪。守土,是罪。听皇帝的话,也是罪!”
“唯一的活路,就是给那没卵子的阉人当狗!把功劳乖乖献上去!!”
“哈哈……哈哈哈……”他突然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惨笑,“咱杀胡惟庸,杀空印案,咱以为够狠了……没想到,没想到咱的后世子孙,能给咱养出这么一出……这么一出旷古未有的丑戏!”
皇帝的惨笑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在殿内回荡,所有人都感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功过颠倒,忠奸易位,来自二百多年后的政治恐怖,透过天幕,让整个洪武朝堂都感受到了那令人窒息的黑暗。
殿内群情激愤,但一个新的疑问也随之浮现在所有人心中。
耿炳文皱着眉头,疑惑道:“这奏折里反复提及‘东林党’与‘阉党’……这‘党’字,可不是什么好词。结党必然营私!看来那天启朝的朝堂,已然是派系林立,为了争斗而争斗,全然不顾国家死活了!”
李善长沉吟道:“‘东林’似是文官一系,袁崇焕的座师、举荐之人皆出自其中,看来是被阉党视为异己,竭力打压。而‘阉党’,顾名思义,便是以宦官为首,勾结朝中无耻官员形成的势力。两派倾轧,竟已到了不惜逼走边关大将、自毁长城的地步!可悲!可叹!”
朱元璋听得脸色越来越黑,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党争……咱最恨的就是结党营私!没想到二百多年后,这帮不肖子孙把朝堂变成了菜市场!泼妇骂街一样!拿着国家的安危当儿戏!该死!都该死!”
然而,所有这些愤怒和疑问,最终都汇聚到了一个名字上——魏忠贤。
“这阉人……竟能权势熏天到如此地步?”朱标在一旁,忍不住失声惊叹,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窃取首功,封赏婴孩,操纵言官,甚至能影响皇帝决策……这……这简直……”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对“宦官”这个身份的认知。
朱元璋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天幕,仿佛要透过那光影看穿那个时代的所有丑恶。他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滔天的杀意:
“魏忠贤……魏忠贤……咱记住了!”
但他随即又皱起眉头,露出一丝极度厌恶和不解的神情。
“可是……这天幕最后一句,说什么‘魏忠献’?这又是哪个混账东西?难不成这阉人不止一个?还有个叫‘魏忠献’的?也是这般货色?还是说……这是他死后得的谥号?‘献’?‘献’?!”
“献”字在谥法中属褒义,如“聪明睿智曰献”、“博闻多能曰献”。一个祸国殃权阉,若得此美谥,那将是何等巨大的讽刺?何等彻底的荒唐?朱元璋只觉得一股逆血涌上心头,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与此同时,大明各地那些关注天幕的士子们也陷入了巨大的震撼和迷惑。
黄子澄在自己房中来回踱步,脸色苍白:“阉人……阉人竟能擅权至此?连皇帝都能操控?那这大明……这大明还是朱家的大明吗?”他感到一种信仰崩塌的恐惧,远比听到战场失利更甚。
方孝孺则紧握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国之巨蠹!斯文扫地!与宦官勾结者,皆为士林之耻!若东林党真为清流,为何不能遏制此獠?反而累及袁都督这等干才?”他对“党争”本身也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和厌恶。
而年轻的齐德,在最初的震惊过后,涌起的是无尽的愤怒和一丝茫然:“魏忠贤……魏忠献?究竟是谁?为何能如此?读圣贤书,难道就是为了将来与这等人物周旋,甚至……屈服吗?”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未来的官场,可能比他想象的更加黑暗和复杂。
奉天殿内,朱元璋的怒吼再次响起,回答了所有人的疑问,也宣泄着无比的愤懑:
“这魏忠贤,到底是他娘的什么玩意?!咱倒要看看,是哪个龟孙皇帝,能养出这般比鞑子还毒的大祸害!”
整个洪武朝堂,都被这来自未来的、由宦官带来的政治恐怖所深深震撼,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弥漫在每个人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