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阳城内的喧嚣与血腥尚未散去,浓烟裹挟着焦糊味和血腥气,在中都的上空盘旋不散。
“儿郎们!随我踏平朱家祖坟!”
随着张献忠一声令下,身后的老营骨干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杀!”
沉重的棂星门在疯狂的撞击下轰然洞开,数千人马涌过御金桥,战马的铁蹄踏碎了神道上的宁静。
此时守陵的太监、仆役们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跪倒一片,瑟瑟发抖。
张献忠看也不看,策马直冲陵园核心——皇堂享殿。
穿过内皇城的金门,映入眼帘的是巍峨的享殿,金黄的琉璃瓦在晨曦的微光下,闪闪发亮。
享殿高五丈,面阔九间、进深五间,丹陛三级。
上有黄琉璃瓦庑殿顶,下有须弥座台基,并饰龙凤栏板。
东西配殿拱卫两侧,同样雕梁画栋,彰显着朱家皇权的赫赫威仪。
“呸!”
张献忠狠狠啐了一口浓痰,翻身下马,靴子重重踏上丹陛,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猛地推开厚重的朱漆大门,大马金刀地闯了进去。
享殿内陈设着多组祭案,弥漫着香烛的淡淡余味。
张献忠饶有兴致的凑上前去,仔细观看着牌位上面的名字。
髹漆正案上,供奉的是朱元璋父母,朱五四淳皇帝、陈氏淳皇后的神位。
两侧的从案上,供奉着他的兄嫂、侄儿以及一些特殊配祭者,比如赠地恩人刘继祖夫妇、干娘赵氏等。
祭案旁,鼎、簋、豆、尊、爵等青铜礼器森然罗列,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冷的绿光。
可张献忠这个刀头舔血的大老粗,哪里认得清这些劳什子的用处?
他眯着眼,凑近一个敞口的青铜尊,里面盛着色泽饱满的黍稷;
另一个鼎里是码放整齐的牺牲祭肉,酒爵里似乎还残留着清冽的酒香。
“狗日的朱家,好生奢侈!”
“就连平日祭祀都要用现米,新肉!”
想起沿途所见凤阳百姓枯槁的面容,褴褛的衣衫,饿殍遍野的惨;
再看看大殿内丰盛、新鲜的祭品,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张献忠的脑门。
“啊——!”
暴怒的吼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张献忠猛地抽出腰刀,寒光一闪,用尽全力狠狠劈向供奉朱五四夫妇的正案!
“给老子开!”
铛!铛!铛!
木屑四溅。
可那实木打造的厚重祭案,坚硬异常,张献忠被虎口震得发麻,刀口都卷了刃,也只是在桌边留下了几道深浅不一的刀痕。
“干你娘!”
眼见劈砍无效,他更是怒不可遏,飞起一脚,狠狠踹在祭案上。
沉重的祭案摇晃着,终于轰然翻倒,上面的牌位、香炉、供品稀里哗啦摔了一地,朱五四和陈氏的牌位滚落在尘埃里。
张献忠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中血丝密布。
他大步冲出殿门,对着殿外几个噤若寒蝉的几个义子,嘶吼道:
“拆!”
“给老子拆!把这些给死人住的鸟房子都给老子拆干净!”
“一块砖、一片瓦都不准剩下!”
孙可望、刘文秀、艾能奇等人哪敢怠慢,立刻带着如狼似虎的士卒涌进享殿。
孙可望一马当先,抄起祭案旁一根沉重的礼仪金瓜,狠狠砸向了面前的青瓷大缸!
哗啦!
只听一声脆响,那精美的大缸眨眼便碎了一地。
周遭的士卒们如同蝗虫过境,彻底疯狂。
有人抡起沉重的钺斧,狠狠劈砍向描金绘彩的梁柱,木屑纷飞;
有人爬上供桌,将那些象征着礼制尊严的青铜鼎、簋粗暴地推倒在地,尊、爵等精巧器物更是被摔得扭曲变形;
有人抓起里面供奉的黍稷、牺牲,像垃圾一样扔得到处都是,金黄的粟米混着尘土,祭肉被无数肮脏的靴底践踏。
雕花的窗棂被砸烂,琉璃瓦被从屋顶掀下,摔在丹陛上裂成无数碎片。
然而,这还远远不够。
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张献忠胸中的邪火非但没有平息,反而烧得更旺!
他又把目光盯上了享殿的正后方的巨大封土,那里埋葬着老朱家的祖宗。
他要挖坟掘尸!
张献忠叫停麾下人马,骑马带着他们穿过红门,来到了巨大的封土堆前。
“挖!给咱老子挖!”
他指着封土堆,声音因为极度亢奋而扭曲,
“把朱五四和陈氏的棺材板子给老子撬开!”
“老子要把朱家的老祖宗挫骨扬灰!让朱重八在地下也睡不安稳!”
这道命令如同惊雷般在众人耳边炸响,他身后的亲兵下意识地就要去找来锄头铁锹。
但一旁的孙可望、刘文秀、艾能奇等人听了却脸色大变。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惧。
刨坟掘尸,这在任何时代都是骇人听闻、犯下忌讳的恶行。
坊间更有传说会遭天谴,损阴德,祸及子孙。
可他们几人都不敢上前去劝。
此时的张献忠,状态明显不对。
他双目赤红,布满血丝,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涎水顺着胡须滴落。
张献忠骑在马上,死死盯着封土堆,手舞足蹈,嘴里还念念有词。
可等了半晌,却不见有人上来干活,他猛地一回头,凶戾地盯着身后的众人;
“耳朵都聋了?!还愣着干什么?!”
“当老子的命令是放屁?!”
作为老大的孙可望硬着头皮上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张献忠马前,急声劝道:
“父帅!还请三思啊!”
“俗话说,掘人祖坟,有伤天和,恐恐遭天谴。”
一旁的刘文秀也紧随其后,赶紧跪下:
“是啊父帅,大哥说得有道理!”
“损了阴德,怕是对父帅日后的大业不利!”
“地宫深埋地下,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歹毒的机关埋伏?”
“贸然挖掘,兄弟们折损事小,万一伤了父帅……”
艾能奇也跟着上前劝道:
“父帅,下面的人已经审过守陵的阉狗了,都说地宫内并无金银陪葬,不过是两张草席、两口薄棺罢了!。”
“挖它何益?”
张献忠见着几个义子都在劝他,勃然大怒。
“放屁!”
他一脸狰狞,咬牙切齿,脸上的横肉都在抽搐,手中的马鞭高高扬起,带着风声,狠狠抽在为首的孙可望的肩头!
“什么天谴?什么阴德?”
“狗屁!”
“这帮姓朱的鸟皇帝坐天下,害死了多少好汉?饿死了多少百姓?”
“他朱家的阴德早就败光了!”
“老子就是要挖!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他老朱家的龙脉,被咱老子挖断了!”
极度的愤怒和某种病态的执念,彻底吞噬了张献忠最后一丝理智。
他猛地翻身下马,几步冲到旁边一个亲兵跟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锄头,竟亲自朝着那巨大的封土堆,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刨了下去!
“你们不挖是吧?”
“好!好得很!老子自己动手!”
张献忠一边疯狂地挥舞着锄头,一边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
“朱五四!陈氏!你儿子当皇帝享尽了荣华富贵!”
“你们躺在这风水宝地也吸够了民脂民膏!舒坦了几百年!够本了!”
“咱老子今天就让你们出来晒晒太阳!透透气!”
“哈哈哈!”
泥土在锋利的锄头下翻飞,张献忠状若疯魔,每一锄都用尽全力,手臂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水糊了满脸,他却浑然不觉。
这癫狂的模样让周围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
该说不说,张献忠是有点精神疾病在身上的。
凤阳皇陵的封土东西长约二十丈,南北宽约十五丈。
就这么一座巨大的封土堆,他一个人扛着锄头就想挖开,简直是异想天开。
看着自家父帅挥舞着锄头的癫狂模样,身后的刘文秀喃喃道:
“父帅.父帅这是怎么了?”
“自从陕北扯旗以来,父帅的行事为何越来越癫.疯狂?”
他不敢说出“癫狂”二字,但意思不言而喻。
一旁的孙可望捂着剧痛的肩膀,脸色惨白,冷汗涔涔。
他猛地回头,对着身后的亲兵压低声音吩咐道:
“快去通知城内的几位首领!”
“让他们来劝劝父帅!”
张献忠的锄头挥得飞快,泥土飞溅。
然而,面对这庞大如山丘的封土堆,他个人的力量显得如此渺小可笑。
小半个时辰过去,他累得气喘如牛,汗如雨下,可面前的封土堆却几乎看不出什么变化。
徒劳的进展,反而像一桶油浇在他心头的怒火上。
造反前食不果腹的屈辱,被官军像撵狗一样追杀的痛苦记忆,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神经。
良久,张献忠似乎是挖累了,又或许是嫌进度太慢。
他猛地把锄头往地上一杵,朝着身后吼道:
“来人!”
“把火药给老子搬过来!”
“给我炸,今天老子就算把军中火药都耗光,也要把这乌龟壳给炸开!”
身后的众人面面相觑,用火药炸皇陵封土?
这是什么操作?
孙可望等人更是面如土色。
张献忠见他们依旧僵立不动,最后一丝耐心彻底耗尽。
他猛地抽出腰刀,刀尖直指众人,厉声咆哮道:
“你们他妈的翅膀都硬了是不是?!”
“老子的军令都敢不听?!”
“信不信老子把你们剁碎了喂狗!”
他一边嘶吼着,一边提着刀,杀气腾腾地朝着最前面的孙可望冲了过去。
刀光划出一道寒芒,带着凄厉的风声,眼看就要劈到孙可望头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炸雷般的暴喝由远及近。
“八大王!住手——!”
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打断了张献忠的动作。
高迎祥、张一川、马守应等几位首领,终于闻讯赶来了。
眼前的景象让三人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张献忠浑身泥泞,面目狰狞扭曲如恶鬼,手中腰刀高举,距离孙可望的头颅仅有三寸之遥!
高迎祥策马冲到近前,厉声喝道,
“八大王!你这是要干什么?!”
“可望是你最倚重的义子,这次能攻破凤阳,全赖他带人里应外合,立下首功。”
“你非但不赏,反而提刀要砍他,你莫不是被什么邪祟冲撞,得了失心疯不成?!”
张献忠闻言如遭雷击,终于回过神来,看着手上的腰刀,一阵后怕。
他刚刚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险些杀了自家义子。
他缓缓收起腰刀,转头看向高迎祥:
“闯王,你来得正好!”
“我正要请朱皇帝的爹娘出来‘晒晒太阳’!”
高迎祥闻言立刻翻身下马,几步抢上前,一把抓住张献忠的手臂:
“糊涂!”
“八大王!你冷静点!”
“咱是义军,打的是替天行道,诛杀佞臣的旗号!”
“你今天要是把人祖坟给刨了,今后天下人怎么看我们?!”
他指着那数丈高的封土堆,声音沉重而恳切:
“就算是不识字的佃户都清楚,挖人祖坟,伤天害理。”
“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别说那帮读书人,就算最底层的贩夫走卒、乡野老农,都会对我们心生抵制。”
“谁不知道这是断子绝孙的缺德事?他们会怎么想我们?会怎么看我们?”
“百姓们只会觉得咱们比那帮贪官污吏还要狠毒,还要丧尽天良!”
“要是失了民心,咱的队伍还怎么拉人入伙?”
扫地王张一川也赶紧上前帮腔:
“是啊,八大王!闯王说得在理!”
“咱们只需要毁了这地上的宫殿,杀了守陵的阉狗,就足以让朱家小儿吐血三升,震动天下了。”
“何必非要行此绝户计,授人以柄,反倒白白污了自家名声?”
一旁的马守应也粗声粗气地劝道:
“老张,听咱一句劝!”
“犯不着跟两个死了几百年的老骨头较劲!”
“留着这坟堆,让朱皇帝天天看着,想起来就肉疼,不更解气?”
众人的劝诫,尤其是高迎祥关于民心、大义的疾呼,像一盆盆冷水浇在暴怒的张献忠头上,终于让他稍稍清醒了一些。
张献忠的胸膛剧烈起伏,握着刀柄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死死瞪着眼前那堆封土,脑海里天人交战。
“哼!”
半晌后,他狠狠地将手中的腰刀摔在地上,终于放弃了挖坟掘尸的想法。
张献忠转过身,不再看那土堆,可他眼中的戾气丝毫未减。
“行!不挖了!”
“但我也不能便宜了他老朱家!”
他指着周遭的宫殿和封土堆周围郁郁葱葱的参天古木,厉声下令道:
“给老子烧!把这些宫殿统统烧成白地!”
“附近一棵树都不许留,全砍了当柴烧!”
“还有!”
他目光如刀,扫向远处那些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守陵太监,
“这些阉狗,平日里仗着守陵作威作福,吸尽了民脂民膏,一个不留!全给老子砍了!”
“用他们的狗头,平平咱心中的火气!”
眼见张献忠终于松口,高迎祥、张一川、马守应三人心中悬着的大石头才轰然落地,不约而同地长舒一口气。
高迎祥朝着身后的兵丁们使了个眼色:
“还愣着干什么?”
“按八大王说的去办!快!”
命令被迅速执行。
数千人齐齐上阵,斧斤之声不绝于耳。
一颗颗象征着皇家气运、据说能荫庇子孙的百年古柏、苍松,在利斧下轰然倒塌。
与此同时,无数的火把被投入皇陵四周的殿宇内。
火苗点燃了帷幔、门窗、梁柱……冲天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精美的建筑。
浓烟滚滚,如同巨大的黑色丧幡,将象征着皇权尊严的殿宇吞没其中。
噼啪作响的燃烧声中,夹杂着木结构坍塌的巨响,仿佛是大明王朝在烈火中哀鸣。
而更凄厉的是太监们的哭嚎求饶声。
六十余颗头颅在皇陵的废墟前滚滚落地,污血浸透了朱家的龙兴之地。
张献忠站在一片狼藉的皇陵核心,脚下踩着烧焦的瓦砾,望着眼前冲天的火光和滚滚浓烟,心中无比快意。
他张开双臂,仰天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
这片象征着朱明王朝起源的龙兴之地,已然被他踩在脚下,付之一炬!
这份毁灭带来的极致快感,暂时填补了他心中的窟窿。
皇陵的烈焰在熊熊燃烧,将半边天空映照得一片血红。
张献忠、高迎祥、张一川、马守应等几个反贼头子,就站在封土堆的最高处,享受着胜利的快感。
刺鼻的焦糊味和血腥气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衬得这几人如同魔神一般。
“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张献忠一脚踢飞一块烧得发黑的琉璃瓦,环视着这片废墟,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傲和满足。
“朱重八!你看到了吗?”
“你老朱家的祖坟,咱老子给你扬了!”
“你朱明王朝龙脉已断,等着被老子推翻吧!”
一旁的高迎祥同样也是意气风发。
他看着眼前这片象征意义极其重大的废墟,一个念头突然在他脑海里冒了出来。
他猛地一拍大腿,兴奋道:
“八大王说得对!”
“一把火烧了这龙兴之地,就等于掘了朱明的根!”
“这不再是简单的杀官造反,而是向整个朱明王朝宣战!向坐在金銮殿上的朱家小儿宣战!”
他目光灼灼地扫过张献忠、张一川和马守应等人,
“弟兄们,我等干下了这等捅破天的大事,朝廷的狗官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咱们和他们,现在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就算想降也绝无可能了!”
张一川和马守应心头巨震,隐隐猜到了高迎祥的意思。
果然,高迎祥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煽动性:
“以前咱们造反,总说什么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的狗屁话,现在看来,简直可笑无比!”
“豺狼当道,安问狐狸?”
“现在天下最大的豺狼,就是那紫禁城里的崇祯皇帝,就是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朱明王朝!”
“不把这最大的首恶铲除,就算杀再多贪官污吏,也救不了天下!”
他指着脚下朱家的祖坟,又指向火光冲天的各处殿宇:
“我打算通告全天下,反了这朱明王朝!”
“使天下英雄,共襄义举!”
张献忠听罢,眼中凶光爆射,高迎祥这番话简直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什么狗屁皇帝,早就该拉下马!
他裂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狞笑道:
“闯王说得对!”
“咱们干了这前无古人的大事,难道还缩着脑袋当流寇?”
“是时候亮出旗号了!”
“依我看,咱们干脆就在这朱家的祖坟上,称帝建号!”
“告诉全天下,这大明的天,该换了!”
“称帝?!”
张一川和马守应虽然也热血沸腾,但听到这两个字,还是忍不住退了一步。
这步子,迈得实在有些大了。
“有何不可!”
张献忠霸气地一挥手,
“朱重八一个要饭的乞丐都能当皇帝,咱们兄弟手握雄兵,当横扫天下,凭什么做不得皇帝?”
“老子就要在这朱家的坟头上称帝,气死老朱家的列祖列宗!”
高迎祥眼中精光一闪,他提出“反皇帝”是为了明确目标,凝聚力量。
但张献忠直接跳到“称帝”,这野心和速度都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立刻意识到,这不仅仅是向明廷宣战,更像是义军内部领导权的第一次公开竞争。
谁先称帝,谁就占据了名义上的最高点。
“好!八大王豪气!”
高迎祥朗声应和,但随后他语气一转,
“既然要称帝,那就得有个章法!”
“我高某承蒙各路兄弟抬爱,忝为盟主,这改朝换代的第一帝,自然……”
“慢着!”
张献忠粗暴地打断了高迎祥的话,他岂能听不出高迎祥想占这“首帝”的名头?
“什么盟主不盟主的?”
“这凤阳城,是我义子可望和一川兄弟最先打下来的。”
“今天朱家皇陵是咱老张带人烧的,要称帝,也是咱先来!”
他不等高迎祥开口,猛地指向了旁边的一面黑色明旗,
“来啊!把那破旗给老子扯下来!”
身后的亲兵立刻上前,三下五除二扯掉了那面残破的明旗,递上了光溜溜的旗杆。
张献忠夺过旗杆,对着旁边一个略通文墨的小头目吼道:
“找块白布来!
“老子已经想好称什么皇帝了!”
那小头目哪敢怠慢,慌忙找来一块白布,递给了张献忠。
张献忠弯腰捡起一块烧黑的木炭,在白布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六个大字:
古元真龙皇帝!
他看着自己的杰作,满意地笑了笑,随后将白布胡乱绑在旗杆上,随后猛地将旗杆往脚下一插!
旗杆深深插在老朱家的祖坟头上,那面简陋到寒酸的“帝旗”,在寒风中猎猎招展。
“哈哈哈!”
“从今儿起,咱老子就是古元真龙皇帝!”
张献忠站在帝旗旁,叉腰狂笑,摆出一副睥睨四方的样子。
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帝陵,而是他的金銮宝座。
见此情形,高迎祥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没想到张献忠动作如此之快,如此草率。
古元真龙皇帝?
这名号听着霸气,却也透着草莽和不伦不类。
他心中冷笑连连:
“莽夫!”
“你以为插根旗就是皇帝了?”
高迎祥压下心头不快,脸上反而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
“八大王好气魄!”
“不过称帝建国,乃是开万世之基业,名号年号,需得慎重,方能彰显正统,号令天下!”
他不再看张献忠那面可笑的旗子,转身对着手下的几个心腹将领,朗声吩咐道:
“去!”
“把城里抓到的那帮狗官,给老子押几个过来!”
“特别是那几个穿红袍的,统统押过来!”
几个将领拱手领命而去,很快,三个面如死灰、官袍破烂不堪的大明官员被推搡了过来,跪倒在废墟下。
高迎祥居高临下地看着几人,语气森然:
“你们都听好了!”
“现在本王要改元称帝,现在找你们过来,是要你们替我想想年号!”
几个官员闻言面面相觑。
称帝?而且还要在人家祖坟头上称帝?
这帮匪寇,简直无法无天!
但他们也不敢忤逆高迎祥,毕竟贼兵的屠刀可就在背后虎视眈眈。
其中一人沉思良久,试探着开口道:
“大王举义旗,诛……诛暴明,拯万民于水火,此乃……此乃再造乾坤之伟业,非寻常草创可比。”
“年号当……当显赫赫武功,昭示新朝气象,更要……更要承天应命,光耀千秋!”
他偷偷抬眼,见高迎祥面无表情,眼神却似乎有催促之意,于是心中一横,抛出了那个反复掂量、自觉最能迎合对方心思的年号:
“小人……小人愚见,大王功盖寰宇,威震八荒,正合‘兴武’二字!”
“兴者,起也,盛也;昭示大王兴起于草莽,必将开创万世之兴隆盛世!”
“武者,威也,功也;彰显大王赫赫武功,扫荡群丑,涤荡乾坤!”
“‘兴武’年号,既承袭大王武勇,又寓意新朝国运昌盛,武德充沛,天下宾服!”
他顿了顿,偷偷观察高迎祥的反应,见对方眼神微亮,似乎有几分意动,立刻趁热打铁,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大王!”
“昔有汉光武帝刘秀,中兴汉室,其年号便是建武。”
“大王今日之伟业,犹胜光武!”
“‘兴武’二字,实乃天授,正配大王天命!”
“若大王用之,必能凝聚人心,震慑宵小,令天下英雄景从!”
“小人见识浅薄,惟大王圣裁。”
大明这帮文官干啥啥不行,但拍起马屁来,倒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就连素来沉稳的高迎祥听了这话,也被哄得哈哈大笑,心情舒畅:
“好好好!”
“就依你所言,改元兴武!”
高迎祥招来麾下亲兵,给那文官递上纸笔:
“听好了,你就给本王写——”
“闯天王高迎祥,于崇祯八年正月,在凤阳承天应命,改元兴武!”
“你们再仔细想想,写一篇告示,就叫‘闯天王兴武元年告示’,我要昭告天下!”
“写完先贴满凤阳城的大街小巷,我要让全城百姓都知道,大明的天,变了!”
几个官员听了是如丧考妣,写这种东西,以后他们还怎么在朝堂上混?
可没办法,贼兵的刀锋就在眼前,几人只能颤抖着双手,着手思索告示内容。
张一川和马守应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称帝?他们当然也心动。
但看高迎祥和张献忠两人的架势,他们明智地选择了暂时观望。
张一川只是默默地让自己的手下控制了一些要害区域;
而马守应则是咧着嘴,看看张献忠的旗,又看看高迎祥让人写的告示,盘算着哪边风头更劲。
皇陵废墟上的改元称帝,充满了草莽的豪气,也夹杂着一丝争权夺利的味道。
张献忠和高迎祥的称帝行为,实在是一时兴起,行为草率之举。
他们手下既没有明确的疆域,也没有系统化的官僚体系,更没有稳定的税收。
并且,两人的帝号在后续的流动作战中,也很快被弃用。
(张献忠后来主要用大西王,高迎祥则一直以闯王为号)
但这一举动本身的政治意义十分重大,它标志着明末农民起义的性质发生了根本性转变。
起义军从传统的,诉求相对模糊的“反贪官”、“求活路”的暴动或叛乱,正式升级为以推翻朱明王朝、夺取最高统治权为目标的斗争。
焚毁象征朱明政权合法性和神圣性的皇陵,并在其废墟上宣布称帝建号,这是对朱明统治根基最赤裸裸的否定和最彻底的宣战书。
它极大地鼓舞了起义军的士气,震慑了明廷,同时也将起义军自身逼上了与明王朝决一死战、再无退路的境地。
皇陵的余烬未冷,古元真龙皇帝的破旗和兴武元年的告示,已然贴满了凤阳城的大街小巷。
虽然这场活动充满了草莽气息和内部竞争,但却丝毫不妨碍庆功宴的举行。
昔日的凤阳知府衙门里,灯火通明,杯盘狼藉。
大堂里摆满了酒席,都是从城中富户和官仓里抢来的酒肉。
张献忠麾下的老营兵马,高迎祥手下的闯营精锐,以及张一川、马守应的手下,济济一堂。
气氛热烈无比,划拳声、狂笑声、酒杯碰撞声交织在一起。
“喝!”
“都给老子喝!”
张献忠赤着半边膀子,露出精壮的肌肉和几道狰狞的伤疤。
他拎着一个硕大的酒坛,直接对着坛口狂饮,酒水顺着嘴角胡须淋漓而下。
“庆贺咱老子当了皇帝!”
“庆贺烧了朱家的祖坟!”
“哈哈哈!”
堂下立刻响起一片参差不齐、带着醉意的恭贺声,既有喊张献忠的,也有喊高迎祥的,泾渭分明。
“恭贺古元真龙皇帝!”
“恭贺闯天王改元兴武!”
张献忠听到有人喊高迎祥,牛眼一瞪,哼了一声,但并未发作,只是将酒坛重重顿在案上,溅起一片酒花。
高迎祥端坐上首另一侧,他穿着不知从哪个勋贵府邸抢来的蟒袍,显得沉稳许多,也更添几分威仪。
他面带微笑,举杯向众人示意:
“弟兄们,今天我等攻破中都,焚毁龙脉,实乃壮举一件!”
“但!新朝初立,根基在于民心!”
“我等既承接天命,当解民倒悬,昭示仁德!”
高迎祥话音刚落,张献忠那边立刻就有了动作。
他猛地一拍桌子:
“闯王说得对!”
“咱老子是皇帝了,不能亏待了凤阳的穷苦爷们儿!”
“孙可望!”
“儿臣在!”一旁的孙可望立刻出声应道。
张献忠大手一挥,尽显“皇恩浩荡”:
“你带人去!”
“把城里所有官仓、还有那些狗大户的粮仓,全给老子打开!”
“放粮!分给城里的穷苦百姓!”
“告诉他们,这是咱古元真龙皇帝赏他们的!”
开仓济贫,是最直接、最粗暴,也最能迅速收买底层民心的手段。
张献忠此举,就要让凤阳百姓们记住,是他张献忠给了他们活命的粮食。
“儿臣遵旨!”
接到命令后,孙可望第二天一早便行动起来,几个义子分头行动,风风火火地赶去开仓放粮。
很快,城中几处粮仓方向传来了百姓震天的欢呼声和争抢粮食的喧闹。
而高迎祥也不甘示弱,既然你张献忠行“仁政”,那我就反着来,施酷刑!
他找来麾下的几位心腹将领,吩咐道:
“我听说凤阳守陵阉竖杨泽,巡抚杨一鹏之流,敲骨吸髓,罪恶滔天。”
“新朝当立,必先诛此首恶,以正视听,以平民愤!”
“杨一鹏跑了,但那阉竖杨泽还在牢里。”
“你去,把他和牢里的罪官押到菜市口,我要当着全城父老的面公审他们!”
听了这话,高迎祥的心腹大将刘哲点了点头,立刻带人筹备此事。
很快,菜市口临时搭起了一个高台,无数饱受摧残的凤阳百姓闻风而来,将菜市口围得水泄不通。
几个大明官吏,包括凤阳府的同知、推官等,被五花大绑地押上高台。
见此情形,一群罪官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屎尿齐流。
高迎祥端坐台上主位,身旁一个识字的文书,当着全城百姓的面,一条条宣读这些官吏的罪状。
横征暴敛、草菅人命、贪赃枉法、助纣为虐.
每念一条,台下百姓的怒火就高涨一分,咒骂声、哭诉声汇成愤怒的海洋。
“……罪证确凿,按律当斩!”
随着文书最一句高声宣判,台下的百姓们怒吼声也震天动地。
“杀!杀!杀!”
刽子手大刀寒光闪过,几颗罪官的头颅滚落尘埃,污血喷溅。
每一次行刑,都引来百姓山呼海啸般的叫好。
最后一个被押上来的,是穿着囚服,抖似筛糠的守陵太监杨泽。
城破之时,他见大势已去,又狠不下心自杀,只能跪地乞降。
他的出现,如同在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
“杨泽!”
“是杨泽那狗阉贼!”
“扒皮抽筋的畜生!”
“我爹就是被他下令活活打死的”
台下的百姓瞬间沸腾了,压抑了数年的血海深仇在此刻爆发。
无数石块、泥巴、如同暴雨般砸向高台上的杨泽。
若非有士兵阻拦,愤怒的人群早已冲上去将他撕碎。
高迎祥看着台下汹涌的民愤,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台前,双手虚按,竟奇迹般地让狂怒的人群稍稍安静下来。
“凤阳的父老乡亲们!”
高迎祥的声音洪亮而充满力量,
“这杨泽身为守陵太监,不思护佑皇陵,反而仗势欺人,横征暴敛,视尔等如草芥。”
“克扣军饷,逼反守陵将士,其罪罄竹难书,天理难容!”
“今天,孤以闯天王的名号,判此獠点天灯极刑!”
“希望能慰藉惨死在其手中的冤魂,以正我新朝之威!”
听了这话,台下的百姓们又沸腾了。
“好!点天灯!”
“烧死他!”
“闯天王万岁!”
百姓的欢呼声达到了顶点,充满了复仇的快意。
本来,高迎祥是想把这死太监凌迟处死的。
可奈何找遍了凤阳城,手下都没能找到一个会凌迟手艺的刽子手,于是他只能作罢,改用了点天灯。
点天灯虽然略逊于凌迟,但同样是一种极其残酷的刑罚。
得了高迎祥的命令后,几个如狼似虎的士兵立刻上前,不顾杨泽杀猪般的哭嚎求饶,三两下将他扒得精光。
杨泽养尊处优,一身肥膘白花花的,在寒风中格外刺眼。
士兵们不由分说,把他拖到一旁的巨大油桶边,里面是早已准备好的桐油。
杨泽像是一头待宰的肥猪,被士兵把整个身子硬生生浸入了油桶当中。
他的惨叫声被油淹没,变成咕噜咕噜的气泡。
杨泽被反复按下去,提起来,确保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吸饱了油脂。
这个过程持续了大半天,可围在菜市口的百姓们却从未散去,一直在台下欢呼叫好。
期间杨泽好几次昏死过去,又被寒风和士兵的踢打弄醒,反复折磨。
等行刑时,士兵把浑身油亮、奄奄一息的杨泽给拖出来,并用早已浸满了桐油的麻布,从头到脚将他紧紧包裹起来,只在脚根位置,留出一根用于点火的布头。
行刑台旁,早已竖起了一根高达三丈,碗口粗的笔直树干。
士兵们将裹成粽子、浸透油脂的杨泽头朝下、脚朝上,死死捆在了树干顶端。
杨泽倒吊着,肥硕的肚子和胸膛垂下来,像一头待烤的乳猪。
一个义军士兵举着火把,狞笑着点燃了他脚上预留的麻布。
(由于写的过于详细被审核gank了)
整个过程,从点燃布头到最终烧成一截焦炭,整整持续了一天。
数万凤阳百姓围在四周,从白昼到黑夜,看着这盏巨大的“人灯”。
他们非但没有因恐惧散去,反而爆发出经久不息、近乎癫狂的欢呼!
“烧得好!烧死这狗阉贼!”
“闯天王万岁!”
“古元真龙皇帝万岁!”
“新朝万岁!”
百姓们狂热地呼喊着高迎祥和张献忠那新鲜出炉、甚至有些滑稽的帝号。
火光映照着他们因复仇而扭曲兴奋的脸庞。
皇陵上的烈焰刚刚熄灭,而这盏由守陵太监点燃的“天灯”,又将凤阳城重新照亮。
守陵太监杨泽死了,而另一位罪大恶极的凤阳巡抚杨一鹏则趁乱溜了。
城破时,他偷偷躲在了一处不为人知的地道内。
趁着全城百姓都在关注菜市口的行刑时,他偷偷溜出了城外,头也不回地朝着东北方向的宿州亡命狂奔。
宿州城,知州衙门。
宿州知州娄嘉泽,此时接到消息,正为凤阳方向的动乱心神不宁。
突然间,手下同知急匆匆赶来,说是在城外发现了凤阳巡抚杨一鹏的身影。
很快,一个浑身污泥、官袍破烂的中年男子被带了进来。
杨一鹏见到娄嘉泽,立刻扑倒在他面前,绝望地哭喊道:
“娄知州,全完了,全完了啊!”
“凤阳……凤阳丢了,皇陵……皇陵被流寇烧了……”
“两个贼子竟然……竟然在皇陵的封土上……称帝了!”
“什么?!”
娄嘉泽闻言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凉,牙齿咯咯作响。
凤阳陷落?皇陵被焚?流寇称帝?
这三条里,随便哪一条拎出来,都是能震动天下的骇人消息。
他不敢想象,紫禁城里的那位年轻天子,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是何等反应。
快!快!”
娄嘉泽猛地跳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八百里加急!水路并进!驿站换马不换人!”
“以最快的速度,把消息报进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