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时间,像江面上的流水,一晃就过。
洋泾镇的小院里,晨雾还没散尽,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枝,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两个刚起床的女孩正在院里练武,露水打湿了院角的青苔,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苗苗穿着件簇新的花棉袄,红底黄花的布料在晨光里发亮,头顶扎着一对冲天辫,辫梢的红绳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原本瘦削的小脸长出了点婴儿肥,脸颊透着健康的粉,像熟透的苹果。
小孩子的适应力总是惊人,不过几天功夫,她就褪去了之前的怯生生,眼神亮得像晨露。
就像是即将枯萎的花朵被甘露重新滋润过一般。
陈林送刘丽华走时,把身上所有银子都塞给了她。
刘丽华本不要,陈林硬说“是给妹妹买肉吃的”。
这几天,苗苗几乎顿顿有肉,早上还能吃上两个白胖的鸡蛋,刘丽华又给她做了好几身新衣服。
小姑娘从没过上这么舒坦的日子,可脸上总挂着点闷闷不乐,今早打拳更是手脚发飘,心思压根不在招式上。
“左右开弓,挥拳收腿……停!”
刘丽华双手压在腹前,做了个利落的收式,额角沁着细汗,练功服的袖子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
她皱着眉看向苗苗,语气里带着点严肃:“苗苗,你今天怎么了?跟你说过,练功最忌讳一心二用。”
苗苗停下动作,小拳头攥着衣角,大眼睛里渐渐蒙上一层水汽。
短短几日相处,她早把刘丽华当成亲姐姐,委屈藏不住,低着头小声说:“姐姐,我想阿哥了……”
声音细细的,带着哭腔。
刘丽华的心软了下来,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擦掉她眼角的泪:“回头我带你去找他。真是的,这么久也不来看咱们苗苗。”
她嘴上愤愤不平,心里却也犯嘀咕——陈林那家伙到底在忙什么?这几天他的身影总在脑子里晃,甩都甩不掉,让她有些烦躁。
苗苗却赶紧拉着她的衣角,仰着小脸辩解:“阿哥肯定很忙,他要赚钱买肉肉给苗苗吃。”
“哼,小妮子就知道帮你阿哥说话。”刘丽华捏了捏她的脸颊,故意板起的脸绷不住,露出点笑意。
晨风吹过,院子里的白玉兰轻轻摇晃,把两个女孩的笑声送得老远。
外滩的风比洋泾镇烈,卷着江水的腥气,吹得工地旁的帆布猎猎作响。
颠地洋行的工地上,四层楼房的框架已经立了起来,外面还裹着厚厚的木板,像个裹着布的巨人。
框架前挤满了人,脚步声、说话声、工具碰撞声混在一起,热闹得像集市。
颠地先生亲自来了,穿着笔挺的西装,胸前的怀表链闪闪发亮。
他身边站着几个穿燕尾服的绅士,个个皮鞋锃亮,一看就是洋行的大佬。
怡和洋行的大班威廉?渣甸捻着胡子,眼神在框架上扫来扫去,语气带着点揶揄:“颠地先生,赶紧让你的人拆板吧!我们可是来见证奇迹的——五天建起大楼框架,就算在伦敦,这也是件风光事。”
“是啊,”他身边一个满头金卷发的米国佬跟着开口,是旗昌洋行的塞缪尔?罗素,蓝眼睛里闪着探究,“让我们瞧瞧这‘奇迹’到底长什么样。”
颠地嘴角挂着笑,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杖。
谁知道这框架靠不靠谱?木板后面藏着不少圆木支撑,一旦拆了板,所有重量都压在水泥柱子上,这些新玩意儿能撑住吗?
他心里打鼓,脸上却不能露怯,只能朝詹姆斯使了个眼色。
詹姆斯赶紧上前,手心全是汗:“老板,都准备好了!”
颠地把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有把握吗?”
“应……应该没问题吧?”詹姆斯的声音发飘,“我问过陈林,他说肯定行。”
这话说得没底气,反倒让颠地心里更慌了——这小子要是搞砸了,自己今天可就成租界的笑柄了。
陈林站在楼下,仰头望着框架。
四层楼在现在的上海滩不算矮,阳光照在木板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他身边站着木匠工头孙宝山,山羊胡子翘得老高;石匠工头李云山膀大腰圆,双手叉腰盯着框架;瓦匠头目韩忠信看似淡定,手指却在不停地搓着衣角。
数百人忙了五天五夜,眼下就看这最后一步了,没人不紧张。
陈林表面上镇定,手心却攥得发白。
他回头看了一眼颠地,正好对上对方鹰隼般的目光,里面满是期待。
陈林轻轻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对身边的工头们说:“拆板。”
早等在框架边的工匠们立刻动了起来。
他们握着撬棍,喊着号子,先从最顶上的夹板下手。
“嘿哟!”一声发力,撬棍插进木板缝,“咔哒”一声脆响,第一块木板被撬开,露出里面青灰色的水泥柱子,表面还带着点粗糙的纹路。
“先卸支撑圆木!”孙宝山扯着嗓子喊。
工匠们手脚麻利地拆下圆木,木板失去支撑,被小心地抬下来,堆在一旁。顶层的楼板渐渐露了出来,平整的水泥面上还能看到淡淡的钢筋印记。
站在顶楼的工匠试探着跺了跺脚,楼板发出沉闷的响声,却纹丝不动。
“好!没问题!”有人兴奋地大喊,声音在工地上传开。
韩忠信拍着大腿笑:“成了!顶层稳着呢!”
看热闹的人群炸开了锅,议论声嗡嗡响:
“这房子,一根木头都不用。”
“听说这叫钢筋混凝土,全部用水泥建造。”
“厉害,太厉害了,这样的房子岂不是不怕水火?”
“洋人牛啊。”
“你看那些工匠哪一个不是咱大清国的,怎么叫洋人厉害。”
“就是,分明是咱大清国的工匠厉害。”
“看到那个小伙子了吧,咱们沪上人,听说就是监造房子的帮办,不仅会说洋文,还会建房子。那才是厉害人。”
“神童啊!这么年轻就有这本事!”
不管懂不懂,大家都伸长脖子看着,眼睛里闪着好奇。
颠地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开,嘴角的笑意真切了些,朝工匠们挥手:“继续拆!”
渣甸和罗素脸上的笑容却淡了。
他们本想看笑话,没想到顶层真稳得住。
现在想走又不行,只能硬着头皮站着,心里盼着下面几层出问题。
陈林的心却没放下。
顶层承受的压力最小,真正的考验在下面。
他盯着工匠们拆第二层的板,每一块木板落地,都像敲在他心上。
撬棍的“咔咔”声、木板落地的“砰砰”声、人群的惊呼声,在他耳边交织,让他呼吸都有些急促。
第二层拆完了,柱子立得笔直,没一点晃动。
第三层拆完了,楼板依旧稳稳当当。
终于到了最底层。
最后一块木板被撬开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工地上静地能听到风吹过的声音。
阳光照在裸露的框架上,青灰色的水泥柱子支撑着楼板,钢筋在柱子里若隐若现,虽然看着没什么美感,却透着一股结实的力量。
这是上海滩第一栋钢筋混凝土框架,建筑史上的一小步,此刻却让所有人都看呆了。
“承重实验!”陈林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数十名工匠立刻爬上四楼,站成整齐的一排。随着陈林一声令下,他们一起用力跺脚,“咚咚咚”的响声从楼顶传来,像闷雷滚过。
所有人都盯着框架,心提到了嗓子眼——框架稳稳地立在那里,连一丝晃动都没有!
“成了!真成了!”工匠们欢呼起来,互相拍着肩膀,眼里闪着激动的光。
颠地的手杖“咚”地戳在地上,脸上的笑容再也藏不住,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现在,有请颠地先生为大楼效果图揭幕!”陈林走到一块蒙着红绸的巨大画板前,声音清亮。
这是他特意安排的环节,老板都爱这种风光时刻。
颠地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大步走到画板前,右手高高扬起。
红绸被扯下,飘向空中,露出画板上的图案——一栋七层大楼!下面四层是英伦哥特式风格,巨大的落地窗镶着彩色玻璃,阳光照上去肯定流光溢彩;四层之上是三层中式建筑,飞檐翘角,木窗雕花,中西合璧,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这是陈林和设计师们改的方案:钢混框架加石头承重墙,上面再建三层木质结构,既结实又不浪费材料。
“七层……竟然是七层!”渣甸忍不住惊呼,手里的手杖差点掉在地上。他们怡和洋行在建的三层楼,跟这个比起来,顿时不香了。
罗素的蓝眼睛瞪得溜圆,半天说不出话。谁也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工地里,竟然藏着这样一栋楼。
人群里爆发出更响的欢呼,工匠们拍着手,洋行职员们笑着拥抱,连看热闹的华工都咧着嘴,脸上透着股自豪——这楼,是他们一砖一瓦建起来的!
陈林站在人群中,望着欢呼的人们,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
风拂过他的脸颊,带着水泥和木头的味道,这味道里,藏着他穿越后的第一个胜利。
五天五夜的忙碌没白费,接下来,该让这栋楼真正立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