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露出朔北初秋的天色。灰蓝的穹顶下,原野已染上深浅不一的金黄,风卷着干草的气息扑进车厢,带着一种粗粝而自由的质感。黄玉卿微微闭了闭眼,京城连绵的宫墙、权贵们虚伪的笑靥、靖王府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所有纷扰仿佛都被这朔北的风吹散了,只剩下胸腔里鼓荡的、近乎急迫的渴望——回家。
“夫人,过了前面那个隘口,就真正踏入朔北地界了。”车厢外传来护卫统领沉稳的声音。黄玉卿应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膝头那卷萧劲衍刚命人送来的边防舆图。墨线勾勒的山川河流,每一处隘口、每一片草场,都刻进了她的骨血。离开不过数月,却恍如隔世。
“娘亲,你看!”一个清脆的童音打破了车厢内的静谧。五岁的萧念北趴在车窗边,小手兴奋地指着远处起伏的山峦,“那座山,像不像爹爹书房里那个镇纸?爹爹说,那是‘朔北的脊梁’!”
黄玉卿循声望去,果然见一道苍劲的山脉横亘天际,轮廓嶙峋,带着一种不屈的孤傲。她唇角弯起,将女儿揽进怀里,温热的脸颊贴着女儿柔软的发顶。“是,像极了。”她轻声应道,目光却越过山峦,投向更辽阔的远方。那里,有她亲手规划的蓝图,有她日夜牵挂的军民,更有她与萧劲衍共同筑起的家园。
“念北看得真仔细。”一旁的萧念安放下手中的小弓,少年老成的脸上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凝重。他凑近舆图,指尖点在山脉东侧一处被朱笔圈出的位置,“爹爹的密信说,这里新发现了一处铁矿,储量和成色都很好。工坊那边……怕是又要忙了。”
黄玉卿眸光微动。萧劲衍的密信她已读过数遍,字里行间除了对铁矿的欣喜,更透露出对朝廷新派来的那位钱庄“监理”的微妙态度。那位在京城时还带着几分疏离和审视的官员,竟在短短数月内,态度发生了近乎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密信中提及,监理不仅对朔北钱庄的运作不再指手画脚,甚至主动提出建议,希望能将朔北的“宝钞”体系与中原部分商号进行“有限度的兑换试点”。
“监理大人……倒是个明白人。”黄玉卿淡淡道,指尖在舆图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她想起离京前,那位监理亲自来送行时,眼神里已不复初到朔北时的戒备,反而多了几分真诚的敬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他低声说的一句“朔北气象,非中原可比”,此刻在她心头回荡。这转变,究竟是少帝的授意,还是朔北蓬勃的生机本身,便足以感化人心?她心中了然,却并未点破,只对念安道:“此事需谨慎。工坊那边,让李工务必保密,核心技术一步也不能让。至于宝钞兑换……可以小范围试试,但必须牢牢掌握主动权,用我们朔北的实物储备做背书。”
“孩儿明白。”念安郑重点头,眉宇间已有了几分萧劲衍的沉稳。他接过母亲递来的密信,仔细收好,又道:“爹爹还说,西域那边的几个部落,因着去年的旱灾,牲畜损失不小,急需粮食和药材。念北姐姐的商队,怕是又要跑一趟了。”
“正合我意!”念北立刻来了精神,小脸上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上次带过去的耐寒麦种,他们试种后收成很好!这次我打算多带些,再换些他们的上等羊毛和玉石回来。娘亲,您说,咱们在酒坊新酿的那批果酒,西域的贵族们会不会喜欢?”
黄玉卿看着女儿眼中跳跃的精光,那份对商机的敏锐和天生的魄力,与她如出一辙。她心中微暖,却也不忘提醒:“喜欢与否,需得试过才知道。记住,念北,商道贵在诚信,更贵在‘知彼’。西域部落的风俗、喜好、甚至他们首领的脾性,都要摸清。此去路途遥远,带上你哥哥安排的护卫,切莫贪功冒进。”
“知道啦!”念北吐了吐舌头,却乖乖应下。她虽性子跳脱,但对母亲的话,向来是信服的。
车轮滚滚,碾过官道坚硬的黄土。车厢内,黄玉卿听着儿女们稚气却认真的讨论,心中那根因京城权斗而紧绷的弦,终于一点点松弛下来。她靠在柔软的靠垫上,目光落在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致上。枯黄的草甸、稀疏的胡杨、远处牧民星星点点的毡房……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令人心安。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当车队在黄昏时分抵达距离朔北新都尚有百里之遥的最后一个驿站时,气氛陡然变得凝重。
驿站外,一队风尘仆仆的朔北骑兵正焦急地等待着。为首的校尉见到萧劲衍的马车,立刻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压抑的急促:“王爷!夫人!有急报!”
萧劲衍掀开车帘,锐利的目光扫过校尉沾满尘土的脸庞:“讲。”
“是!”校尉深吸一口气,语速飞快,“三天前,一支由京城‘裕丰号’商队护送的货物,在距离黑风口三十里处遭劫!货物被洗劫一空,护送的商队护卫死伤惨重!据侥幸逃脱的伙计说,劫匪人数众多,装备精良,行动极有章法,不像是普通的流寇!”
“裕丰号?”黄玉卿眉心一蹙。这个名字她不陌生,正是京城那些模仿朔北产品、试图抢占市场的商号之一。他们这次运送的,据说是最新仿制的“朔北烈酒”,准备运往西域倾销。怎么会在此地遭劫?
“查清楚是什么人干的吗?”萧劲衍的声音冷得像冰。
“属下已派人追查,但劫匪行动后迅速向黑风口深处遁去,踪迹难觅。不过……”校尉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现场遗留的箭矢,形制……有些眼熟。属下怀疑,可能与前段时间在边境活动的‘沙狼’残部有关!”
“沙狼?”黄玉卿心头一凛。那是被萧劲衍击溃的北境游牧联盟中,一支以凶悍狡诈著称的残部,首领狼心,一直销声匿迹,没想到竟在此刻冒头,而且目标直指京城的商队?这背后,是否另有蹊跷?
萧劲衍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目光如电,扫过驿站周围起伏的丘陵,仿佛能穿透暮色,看到隐藏在暗处的獠牙。“狼心……果然是条养不熟的疯狗。”他冷哼一声,转向校尉,“立刻传令给明轩,让他加强新都及各处要道的戒备!同时,命‘密卫’全力追查‘沙狼’的踪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另外,派人去‘裕丰号’在朔北的落脚点,看看他们这次被劫,到底损失了什么,又……想隐瞒什么。”最后一句,他意味深长。
“是!”校尉领命,翻身上马,如离弦之箭般消失在暮色中。
驿站内,气氛压抑。黄玉卿走下马车,晚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拂着她的鬓发。她望着黑风口方向那片被暮霭笼罩的、连绵不绝的黑色山峦,心中警钟长鸣。这起劫案,绝非偶然。是“沙狼”残部为报复而铤而走险?还是京城某些势力,想借此制造混乱,打击朔北的商路信誉?甚至……嫁祸于人?
“娘亲?”念安和念北也下了车,察觉到气氛不对,紧紧挨在黄玉卿身边。念北小脸上没了之前的兴奋,只剩下紧张:“那些坏人……会不会冲我们来?”
“不会。”黄玉卿握住女儿冰凉的小手,语气坚定而沉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有爹爹在,有朔北的万千将士在,任何宵小之辈,都休想动我们分毫。”她抬眼,望向萧劲衍挺拔如松的背影。他正与心腹将领低声布置着什么,侧脸在驿站昏黄的灯火下,线条冷硬如刀锋,却散发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她知道,归途的平静已被打破。一场新的风暴,正在朔北的边境悄然酝酿。而他们,刚刚从京城的漩涡中脱身,便又要直面这来自暗处的利刃。
“走吧。”萧劲衍布置完毕,转身走向她,眼中带着一丝歉意,却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决断,“夜路难行,但我们必须尽快赶回新都。朔北,需要我们。”
黄玉卿迎上他的目光,所有疲惫和忧虑仿佛都被那深邃的眼眸抚平。她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弧度:“好,我们回家。”
车轮再次转动,碾过驿站前被暮色浸染的青石板,发出沉闷而坚定的声响,像是要碾碎所有未说出口的牵挂,也像是在宣告——无论前路有多少荆棘,朔北,永远是他们的归处,是他们必须守护的家园。
夜色渐浓,车队如一条沉默的长龙,向着朔北新都的方向,疾驰而去。车窗内,黄玉卿重新靠坐,指尖却无意识地收紧。她脑海中闪过校尉提及的“沙狼”,闪过“裕丰号”那批被劫的仿制烈酒,更闪过京城少帝在“嘉奖”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这些碎片般的线索,在她心中翻腾、碰撞,隐隐指向一个更深的漩涡。
她望向车窗外,朔北的夜空格外高远,繁星如钻,璀璨夺目。然而,在这片璀璨之下,暗流已然涌动。归心似箭的喜悦,被一丝沉重的预感悄然覆盖。她知道,回到朔北,等待他们的,将不仅仅是温暖的炉火和亲人的拥抱,更有一场需要他们全力以赴去应对的、新的挑战。
而她,黄玉卿,早已准备好了。